额吉去世的那年我只有六岁。额吉临终前紧紧抓着我的手,眼里满是泪水,她就用这双满是泪水的眼睛痴痴地望着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爸俯在额吉的耳边低低地说道,满都呼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得到阿爸的承诺后,额吉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离开了这个让她永远不愿意离开的世界。
额吉去世的第二年,雨琴就经常出现在我的家里。雨琴每一次来手里都不空着,要么给我带来大白兔奶糖,要么是一件新缝制的蒙古袍,要么是一杆木枪。可无论她怎么讨好我,我对她始终产生一种抵触心理。
有一天晚上,我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听到雨琴在对阿爸说道,我的父母现在不会再干涉我俩结婚了,我知道你现在最顾虑的是满都呼,等我们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满都呼就不孤单了。
阿爸想要给我找继母。额吉曾经给我讲过白雪公主的故事。白雪公主的继母每天对着魔镜说,魔镜魔镜,这世界上谁最漂亮,魔镜说白雪公主最漂亮,继母就对白雪公主一次次地痛下毒手。这个女人要是做了我的继母,说不定也会像白雪公主的继母一样对待我。想到这里,我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冲着那女人吼叫道,滚,我不要你做我的额吉!
我哭着从毡包里跑了出来。
那夜,阿爸真是急坏了,整整寻找了我一个晚上。
阿爸不再和雨琴来往了,几十年以后我是在阿爸的回忆录里才了解到,雨琴原来是阿爸的初恋。俩人的相恋遭到雨琴父母强烈的反对,他们不准女儿嫁给一个穷困潦倒的牧民。阿爸娶了我的额吉以后,雨琴就和她的父母赌气,拒绝一切上门给她提亲的人。
雨琴后来还是和别人结了婚。据说男方条件不错,在政府部门工作。这一切也是我在阿爸的回忆录里知道的。
给阿爸介绍对象的人一直不断,阿爸总是摇着头说,我暂时不想考虑再婚的事了,等满都呼成家以后再说吧。
每天凌晨,天还麻麻黑,阿爸就骑着马送我到十公里外的学校去上学;晚上,再骑着马把我接回来。有一年冬天,我们的马跑丢了,阿爸就只好背着我去上学,晚上再把我从学堂里背回来。
最惨的是我们的粮食吃光了,阿爸就出去借粮食。出去借也是白跑,外面也是一个饥饿的世界。阿爸对我说,没事的,没事的,肯定能借到粮食的。我点点头,假装相信了阿爸的话。
阿爸果然借到了粮食,从雨琴家里借来一小袋玉米面。阿爸每天定时定量地给我喝一碗玉米糊,而他自己喝到嘴里的是干草野菜汤。
我小学毕业考进了旗中学,住进了学校宿舍,阿爸再不用每天那么辛苦地送我上学了。可阿爸还是三天两头地跑到学校来看我,或给我带些炒米,或带些奶豆腐什么的。我知道这些口粮他决不舍得吃一口,全部都留给了我。
阿爸对我说,你要好好学习,等你将来考上大学我们就有盼头了。
六年以后,我以全旗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就在我和妻子回牧区准备接阿爸来省城和我们一起生活时,我看到阿爸正和雨琴在一起。阿爸说,他要和雨琴结婚了。这时候我才知道雨琴的男人一年前患癌症去世了,阿爸又和这个女人纠缠在了一起。我再一次冲着雨琴怒吼道: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我的阿爸不需要你来照顾!
阿爸从此再不提及和雨琴结婚的事了。我和妻子每天忙着上班,阿爸就替我们去学校接送孩子,就像当年接送我上学一样。
多年以后,阿爸去世了,我在整理阿爸的遗物时,看到了阿爸留下的一本回忆录。阿爸在回忆录里这样写道: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困难时期,内蒙古各地先后接纳了三千多名上海、安徽、浙江、江苏的孤儿。这些孤儿小的只有几个月,大的也只有七八岁。内蒙古人民,尤其是草原上伟大的额吉们敞开了她们博大的胸怀,接纳了这些孤儿。孤儿被牧民们亲切地称为国家的孩子。满都呼就是这群孤儿里的一员,我把他抱回毡包的时候,他才只有一岁零两个月……
草原绿海无边,鲜花盛开,我的阿爸从草原里走来,却再也回不到他美丽的草原了……我的眼睛顿觉模糊了,仿佛眼前涌动着一条河——一条只有阿爸才能蹚过去的爱河!
(原载《天池小小说》2022年第5期,原刊责编:黄灵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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