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海派小说家唐颖出版了她的以其小说《隔离带》为书名的中短篇最新结集,唐颖在写《隔离带》的时候,绝没想到“隔离”会成为2020年以来全球最流行的关键词。
历史上任何一场疫情在任何地方的初期爆发阶段,惊慌失措的混乱,自不待言;而疫情不可预知的拖延中,种种违背人之常情的不得已,从一开始令人悲伤、愤怒,到后来越来越麻木和习以为常,原本人性的不堪、不良,因着疫情缘故变得理所当然。久而久之,人情的冷漠、对生命逝去的无所谓态度,会不会成为人类常态?
一位日本籍钢琴调音师戴着口罩按预约来我家调音,他父亲上月去世了,因疫情阻隔无法回去奔丧。虽然伤心,却也无奈,他告诉我的时候已很平静。近日,我在美国的闺蜜突然查出癌症晚期,若是平常,我想我肯定立刻买了机票飞去看她。但现在,即使我不在乎检测、隔离等等麻烦,疫情期间好心也可能带给别人危险,身患重疾的病人更怕染疫,所有的情感关系都不得不淡化处理。我真是害怕人心久而久之,便习惯于淡漠了。法国作家加缪在《异乡人》中说:“我常想若是有人让我住在一根枯树干里,天天无事可做,只能仰望那一小块天空的变化,最后我也会慢慢习惯。人到最后什么事都会习以为常。”
《隔离带》在描述“我”和闺蜜的关系过程中,闺蜜与其情人之间时近时远、聊胜于无的关系,一直与“我”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平行进展着,故事貌似构织了两条平行的爱情线索。然而,作者醉翁之意不在酒,故事的真正主线却在于两个女人亦敌亦友的关系。小说显性的隔离带是“我”和丈夫之间,而隐形的隔离带则在“我”和闺蜜之间。
一对从社会关系学上被归类为比女友更亲密关系的史称“ 闺蜜”的女人,她们彼此有着向对方或者是倾诉的需求,或者是煲电话粥排遣无聊的需要,一面向对方诉说着各自的隐私,却又彼此腹诽。唐颖把女人之间这种微妙关系写得很入骨。小说里有这样一段从“我”的视角描述闺蜜:“ 我笑说,华盛称赞女人有才,潜台词是此女有才无貌,女人却宁肯自己有貌无才。礼平没有接受到我讥诮后面的安慰,或者说,她没有幽默感。虽然,她的优点很多,与人交往懂得忍让从不在背后非议他人;做房产生意却不看重钱为人慷慨;比如,她几次劝我买房愿意借钱给我……要是没有与华盛这段私情,礼平简直完美到令人厌烦。”
“完美到令人厌烦”,简直是一句摔碎花瓶的狠话,毫不留情地戳中了一类人的人性黑洞,和存在于我们周遭的某种虚假。这类“完美”人,往往在社会道德层面符合公认的正确,在公众交际空间止乎礼义,得体周到到令人无可指摘,你若不跟着大家对其赞美,便立刻显出你的不是。但你会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劲,那完美中总有点不真实,像是剧情里的人设。唐颖以其小说家洞察人性的敏锐和小说笔法的娴熟,写出了这种现实里某一类“好人”让人说不出的别扭。记得苏珊·桑塔格说过,作家的任务在于揭示事物的真相。优秀的小说家总是有一种能力,用文字把现实里的“好人”的好看面皮撕破,又或者把现实里众人并不赞赏的人,让你在文字里喜欢他/她,为他/她抱屈鸣不平。
唐颖曾说:“文学总要揭示生活中比较幽暗的部分,那些你不一定会看到的角落,有着人生残酷的一面。” 她在微信里跟我谈及门罗的小说《漂流到日本》曾总结说:“这个风险(人生的风险)不只是生病和死亡,还有每时每刻可能发生的瞬间的失控,把你带往歧途 ”。 门罗写出了来自人自身的风险,唐颖则试图在《隔离带》中揭示人生的另一种风险:“不仅在于天灾人祸,还有谎言和背叛。” 这些包括亲情的、爱情的、友情的种种背叛,不知不觉地悄无声息地发生在我们生活里,当这种灾难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你甚至都没有一个可以直接发怒的对象,只能学受伤的狼回到自己的洞穴默默舔干伤口。尤其在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疫情的隔离后,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人世间、包括我们自己身边最亲近关系的种种变故和变异。
唐颖说,“再亲密的关系,仍然有可能存在无法坦陈的秘密。” 其实,中国有句老话早就说白了:人心隔肚皮。人心的隔离带,便是小说家永远不失兴趣涉足和反复探究的领地。一场全球疫情大流行中普遍的明确的隔离之下,会有多少发生在隐形的“隔离带”的故事,等待小说家们去深入和发掘? (摘自《散文》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