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的酒宴场合,我曾多次听到桌边朋友挡酒时说:本人滴酒不沾。
我是一点酒量也没有,可是从未将“滴酒不沾”这个词说出口,因不觉得这是一个褒义词。既然老祖宗给我们留下这许多类别的酒器,可见,饮酒之风不仅古老,而且紧要,它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传统文化中一块不可生生剥离的血肉。
皇皇古典文学中,饮酒跟多少豪爽之人、豪放之事、豪迈之举相关联啊。
一部《水浒传》,好酒之人比比皆是,感觉不善饮,就距离梁山好汉远矣。武松在景阳冈下连饮十几碗酒,也只有五七分醉。其他如朱武等三人,一顿饭就各自“吃了十数碗酒”。鲁智深是另一位有海量的英雄,他最著名的一次饮酒是大闹五台山,做了几个月和尚,馋得不行,偷偷跑下山买酒喝。人家不卖酒给他,他就用暴力,踢倒了卖酒的汉子,自顾自吃了起来:鲁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大桶酒吃了一桶。
试想,鲁智深如果不是如此这般好酒量,哪能在东京大相国寺给几个泼皮开眼,借着酒劲,阻挡他们爬上大树去赶走聒噪的乌鸦,使劲一拔便连根拔出来一棵粗壮的垂杨柳?武松如果不是十几碗酒下肚,上山见到一头吊睛白额大虫(老虎),只怕会先失胆魄,再失蛮力,如此,哪里还有武松?小说还怎么写?
古人无论男女皆能饮,故而,我从来不说自己滴酒不沾,即便不善饮不能饮,一不以过敏为遮掩,二不端茶以代饮,总是端着一只小酒杯,里面的白酒浅浅盖底,却也每每不能一饮而尽。
犹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应邀到杭州开个笔会,初见面的老朋友余小沅带我去他一位法院的朋友家吃饭,举箸之间,我才喝了一小杯啤酒,第一口饭菜刚下肚,胃肠里便翻江倒海,终于没忍住,跑到人家的厨房里乱吐了一气。到一个陌生人家里吃饭,没开吃就吐了,那种尴尬非言语所能形容。脸红了半边,那不是酒劲,是羞愧。
我从来不反感酒,一是如上引经据典所述,再是我父亲能饮。
一位好父亲,纵使平凡,也是儿子从小的膜拜对象。
忍辱负重的父亲,从未苛责过儿女,不仅在单位财务室是领衔轧账的好手,从未有过差池,更未闻有过贪腐之失。他还是家务事的里手,包括开荒种点自留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父亲不抽烟,不打牌,如果说有点小嗜好,一是喜欢吃水果糖,再是乐意喝点小酒。
那是物质匮乏的时代,每逢过年,我工作的火车站除了分猪下水,还会分点烟与酒。白酒是樟树的四特酒,黄酒类是上饶的清华婺,九江的封缸酒或抚州的麻姑酒。
能给父亲带一些市面上不容易买到的酒回来,他喝着高兴,我看着他喝而高兴。这就是一种过年的感觉。我曾经问过父亲,他喝醉过没有,他说从来没有。是他喝酒有节制?还是他酒量实在太大了?我只记得别人喝酒是头上冒汗,他是脚底冒汗。莫非酒都变成汗水,从脚底发散了吗?
现如今,基本上什么样的酒都能买到、喝到了,父亲却不在了。很多秉性和能力都有遗传,为何喝酒没有遗传呢?谁能告诉我? (摘自3月2日《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