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与女儿叶子
我4岁是他人生的重要节点
我爸常说,全托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当然4岁的我一点也不喜欢。上世纪80年代,我爸分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他和我妈兴冲冲装修,锈色地毯,天鹅绒窗帘,可以上下伸缩的客厅吊灯,古董唱片机,用小件名额买的日产微波炉,甚至还偷装了一个窗式空调。邻居上门收水费,看见黄澄澄飞碟一样的灯罩,都啧啧称奇,我爸为此很得意。我在童年的寄宿学校抹眼泪,而我的小说家老爸,却像忘记了雏鸟的喜鹊一样,只知道和雌鸟浪漫筑巢。
我4岁是他人生的重要节点,那一年他发表《枣树的故事》,在写作上站稳脚跟。幸亏有全托,让他在写作力最旺盛的时候能专心写作,也因为全托,我学会了力所能及地照顾自己。
老爸的潇洒日子只到我幼儿园毕业而已。我妈上班早出晚归,我的小学不管午饭。我们靠家门口的出版局食堂混过一阵子,后来流行盒饭了,四块钱两荤三素,我爸简直绝路逢生。
酷暑正午,高云岭的路面烫得晃眼,旧时法国使馆洋房的窗台凉篷投下窄窄一排间断的暗影,老爸引我从一个阴影跳进下一个阴影,做游戏一般往家赶。他急于开始下午的写作。一到家,先爬上书桌,踩在桌面上,伸手去转空调的旋钮。因为电压不稳,那空调五天中只有三天能顺利启动。
一个天天在家的爸爸
有一段时间小学扩建,改成只上半天课,我回家朗声宣布,老爸在饭桌上听了抱头惨叫。另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惨叫,是他修洗衣机没断电,赤脚站在我妈刚拖过的地上。我在家,要他带,简直和身体过电一样瞋目惊悚,一样毛发斜立。
我是全托长大的小孩儿,但和我爸相处的时间,却比大多数人都多得多。我的大多数生活技能,都是我爸随手教会的。他无数次向人炫耀,我跟他学游泳,一周后就能游一千米。在教我这件事情上,他贪图高效实用。三年级布置实验,我和伙伴们躁动不已,嘴上讲燃烧的必要条件,一心只想去后山放火。谁知我爸出现了,大拍胸脯:燃烧还不简单。我和伙伴们就这样被困在了院子里,隔着纱窗,我妈正一面热火朝天地烧菜,回想起来,那天一群小屁孩儿逗留在一小粒焦黑的棉球旁,明知我们的延宕没有意义,却不得不对这一场简陋、敷衍,几乎毫无用处的实验,做出点惊叹的样子。
有一个不用上下班,寒暑假也天天在家的爸爸,让我深受伙伴的同情。之前我对这同情一知半解,觉得明明是我爸更惨才对。我爸才是自然作业的受害者。我不过是养了一两条蚕,总共孵出巴掌大一块蚕卵,谁知在桌上晒了两天,就孵出上百条幼虫。我还把装幼虫的竹簸箕打翻过,害老爸匍匐在地,用筷子尖捡线头大的褐色小蚕。几天后,上百条蚕就浩浩荡荡躺满了我们家的客厅。为了采到足够多的桑叶,老爸例行的玄武湖边散步,从每天一小时变成两小时,又变成三小时。他成了蚕宝宝的月嫂,白天采桑叶倒蚕屎,半夜里,也要起视蚕稠怕叶稀。这么多蚕最后结了整整一麻袋的茧,怕破茧重生,再飞出来下卵,老爸狠狠心,送给邻居炸蚕蛹去了。
我们互相看不上
大多数时间,他在家默默写作,我在家默默写作业。我们互相看不上,我对他复杂的欣赏体系,其实也似懂非懂。我翻两页《红楼梦》或者《复活》,他又说看这些太早,浪费时间。他没事也和我讲讲李尔王、高老头、冉·阿让,都是些惨得要命的老爸。那时候,文学远不如作业重要。逢大小考试,我一紧张,老爸就比我更紧张。他从不说,考不好也没关系,也不说,世界很大你要多出去看看,更不会说,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偶尔,讲一两句洒脱话,反而更让人不敢懈怠。对我,他只讲最最质朴的人生道理:要工作,要有效率,要把一件事情做完。
古早年间,急于摆脱我的老爸,今天在同一个单元里和我做邻居。他和我相隔一碗汤的距离,还常常摆脱不了要帮我带女儿的苦役。
我们依然每天散步,他依然擅长寻找躲避阳光的阴凉处,认得清路过的每一棵树。写东西受干扰,他就发些奇怪的牢骚,没头没脑,说什么《憩园》竟然是巴金用毛笔蘸着茶碗盖写的,怕洇只能用很浓的墨。我毕竟学了那么多年的鲁郭茅巴老曹,便搜肠刮肚想与他对答,但他大概没有听到想听的话,很快就开启了别的话题。我只管跟随他走,虽然我们也走不太远,但左走走,右走走,就几乎每天都有新路。 (摘自7月3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