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芙蓉》2022年第5期)
最后一道污浊的关卡。我像一坨粪便排出了自己的肛门。暴风雨似的白光打在桐油纸船上。我望到了星空。几万光年外活着或死去的星星向我眨了眼乌珠。如果我有一双手,我会张开手臂膊大口呼吸。可惜我只有一根向着天空竖直的左手无名指。我看到了外滩。搬到曹家渡以前,爸爸妈妈就住在外滩背后的江西中路。我家阳台可以望到外滩几幢大楼的屁股。妈妈经常早上带我走到外滩,摸长石条砌成的古老地基。我在黄浦江的水面上随波逐流。油墨般漆黑的江水掀了浪头。对一艘小纸船来讲等于十级台风。
汽笛声响了。黄浦江上开来一座辉煌的宫殿,好像浑身挂满了水晶吊灯。十岁以前每趟坐轮渡去浦东嬢嬢家里,我就伸长了头颈看黄浦江上的船。现在我只好在小纸船里伸长了手指头,仰望这艘大概有两万吨重的货轮,露出水线以下的红颜色船体,船首下面挺了一只大鼻头,赛过公共浴室里光屁股耍流氓的男人。黄浦江跟苏州河交汇的漩涡之上,传说沉得下一幢国际饭店的深潭,小纸船刚好切过巨轮的航线。要是木船必定粉身碎骨,但是小纸船轻巧地搁浅到了大船的红鼻头上。手指头弯曲跳下纸船,竖起来望着通天塔似的船头。我攀上轮船生锈的外壳,好像体育节目里的攀岩。铁锈刺得手指头流血。疼痛打开了我的嗅觉潜能。我闻出这艘船去过终年潮湿的马六甲海峡,金字塔和西奈山之间的苏伊士运河,阿尔罕布拉宫和大阿特拉斯雪山之间的直布罗陀海峡,崎岖冰山与浓雾弥漫的麦哲伦海峡,远洋巨轮密集得像非洲野牛大迁徙的鹿特丹港。隔了两层船体钢板,我甚至闻出了丹麦船长跟菲律宾海员们的浓郁体味。我听到有个失眠的船员抱着吉他唱一曲热带岛屿的思乡小调。外滩一格格后退、模糊、变形,最后被浓雾一口生吞,像小姑娘五根手指头蒙了你的眼乌珠。黄浦江上只有杨树浦电厂彻夜通明。我可以望见船头的锚链了。手指头里的血流了一大半。黄浦江两岸变成漆黑的平原,偶尔戳出来几排龙门吊,恍若灭绝在白垩纪的长颈龙。船头正前方的水面豁然开朗,传说当中的吴淞口三夹水。左手边转弯去南京长江大桥长江三峡跟青藏高原,右手边转弯去地球上所有海港。轮船就像浴室门口的胖阿姨转动腰身。红色吃水线下搅起喧哗骚动的涌浪。我看不到陆地了。据说地球跟人体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水。一根手指头里也许百分之七十也是液体。鲜血正在一滴滴从手指头里流走。我担忧爬上甲板会干瘪成三截骨头,被掼进饭店后厨的垃圾桶。我在思考自己到底要去啥地方,东京、纽约还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哪个城市会更欢迎一根手指头?
当我爬上刀锋似的船头甲板,庆幸自己还是一根手指头。我看到银河下荡着黑色波浪的海。我还看到了手指头地狱。木头人出现在甲板上。它像一尊木乃伊等候了我整整一夜。阿努比斯的眼乌珠放出铁灰色的光。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我已经没有下水道可以钻了,除非跳下深渊。长江口浑水下的鱼群仿佛夜空上的乌云。我会被分成几千个小碎片,最终在幽暗的鱼肠中化为一条条细小的粪便。
骏骏,我是来送你回家的。木头人开口讲话,我却听出小木匠的声音,带了洋泾浜的腔调。我重新柔软下来,三根关节像弯曲躺平,好像还在他的左手上,要么按了锯条,要么捏了刨子,血管里汩汩流了黏稠的血,从手指头到心脏再循环到嘴唇皮、鼻头孔、眼乌珠、毛细血管,小木匠的面孔一格格晕染涨潮,尚且浸了曹家渡浴室的热水池子。木头人的两根手指头捏了我,收在手掌心里,顺便掬起月光,拉开肚皮上的小抽斗,就像收拢一只卷笔刀进去。困进这口棺材,我用手指甲叩击木板说,对不起,小木匠。我的声音低到了大船的龙骨,冰冷的水波之下。小抽斗关上。长江投入东海的深水淹没了我。
重新睁开眼乌珠。我看到我家天花板。吊扇像轮船的螺旋桨,卷起黏黏糊糊的风。我闻到组合家具里的甘草气味。滚烫的泪水被眼皮禁锢一夜,终归酿成迷你型溃坝灾难。我回到了棕绷大床上。我的席子、枕头、床单,墙纸上用铅笔涂鸦的小兵们,统统回来了。我看到外公紫色的面孔跟白色的头发。我从肚肠里吐出一口气说,外公,几点钟了?外公的嘴唇皮发抖说,早上七点钟,骏骏讲话了。爸爸妈妈都挤过来了。我像个坐月子的小媳妇说,刚做了一个噩梦。妈妈抱着我的头说,儿子回来了啊,明日就要开学上五年级了。力道重新从血管里生出来,我爬下眠床,冲进卫生间,撒了一泡荡气回肠的尿。镜子里是个十一岁的男小囡,皮肤苍白,骨头孱弱,眼乌珠像一匹迷路的马驹。我先抬起左手,再抬起右手,依次数出每一根手指头。除了右手中指平常捏笔的位置,寻不着一点茧子。这是我自己的手指头。我用两粒松动的乳牙咬了左手无名指,嘴角溢出一滴血丝。
(选载之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