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藏记

作家文摘 2022年12月20日 ·陈军·

  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冬天是闭藏的季节。何为闭藏,休养生息是也。明朝的高濂,做过一部很有趣的书,谓《遵生八笺》。看来自古文人,就有冬日养生的传统。冬夜苦寒,又是围炉夜读或清赏古物的好时机,中国的许多笔记小品,就是凭借那种奇趣传世的。如《世说新语》中的“雪夜访戴”,王徽之忽忆名士戴逵,当夜乘小船往访。“天亮时,船抵彼处,戴逵屋墙已在眼前,徽之却命船夫回棹而返。随从仆者问:‘凭地未见戴先生便返?’徽之曰:‘我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种无所挂碍的情怀,至今读来仍令人意远。冬日如此可爱,每当岁末,我总是早早搁下辛劳一年的笔,迎接这个上苍恩赐文人的季节。

  给我愉悦最多的,总是一名医生朋友。我这朋友出身儒医之家,自然精通养生之道。又是文章妙手,行文亦庄亦谐,妙趣天成。还擅古玩鉴赏之术,某回随他逛吴山古玩城,满城的店主伙计,没有不认识他的。平时此兄极少出诊,但每到冬至,又会一反常态,忙着给朋友一家家打起电话,相约何时上门、开进补膏滋药方。问其何以如此,笑曰:“医病不能兜上门去,但总望朋友一个个健健康康,活活泼泼才好。一人生病,大家无趣。所以我就一厢情愿地当起你们的保健医生来了。”于是我们冬日的雅聚,又多了个养生的话题。

  今年的下雪之夜,就过得颇有奇趣。他见我写作熬夜,神情疲倦,再三表示要来为我排忧。医家一进门,未待寒暄,先从背包里摸出一件奇怪物事来。那是只明代藤枕,花梨盖板精刻仕女图案。枕匣上藤丝细密,编成缠枝合欢花纹样,寓安神远志之意。五百年前旧物竟如新物一般,实为罕见。见我大喜,笑曰:“夏日枕于书窗之下,即可一梦清雅,又可发思古之幽情,如何?”

  书房里品茗谈及养生,见我不解冬日进补之道,老兄双目慧光四溢,略一沉思,道:“人么,就好比一株桂树。历经春华秋实,风云相侵,冬季不施足底肥来年能花香叶茂吗?”

  我佩服其机锋过人,又嫌将中药与阿胶一起煎熬费事烦人。他耐心极好,又幽然一笑。“中年何以进补?当选血肉有情之物也。但光有阿胶犹如吃光面,少了浇头总觉得清汤寡水。如视你虚实,对症下药,配以冰糖、核桃、芝麻等润肺益肾之品,再用黄酒通脉活血,就成了奎元馆里一碗加料的苏杭什锦大面了。”

  切脉时谈及南北医家要诀,此兄神思飘逸,信口道来皆文章。他说咱们南人久居沿海卑湿之地,肌柔骨弱,处方应以轻灵见长。而北方则不然,动则熊胆鹰目,虎掌豹肝。某回一山东名医为周总理开方,总理见名贵冷僻之药一开就几十味,连说:“吃不起!”弄得那名医很丢面子。

  我听得倾心而笑,这就是此兄的魅力,好像手心里稳稳捏着部天下妙语大观,能从最奥妙处深入浅出,舌吐莲花,生动至极。每回与他闲谈,就像呼吸了一次新鲜空气,又可抵挡几日俗世的浊雾了。

  那夜他凭兴致一气开完药方,忽然举起方笺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案曰“失寐惊悸多梦,良由曲运神思,营阴暗耗心阳,脉来虚细带数,此皆阴虚之见端也,以病论之,何必著书!”

  好一个“以病论之,何必著书!”,真如古人所云:善医者,先医心也。

  我们都是好古之人,好古物,好字画,好交友,再好文字。从他充满古意的药方,又生发出一番对时下散文的妙语。

  我们谈及近当代散文,历数各路名家风采。他认为梁实秋文好,与鲁迅之争略显小气了。董桥文字太“作”,只读一册即可。而见汪曾祺众口称叹平淡自然,便例举张中行以烟火味的书卷气,略胜一筹。此兄以为好散文要有真味,犹如越州名酒,最忌甜俗。说淡比甜好,如汪曾祺一路;苦又比淡好,如知堂老人之作;但苦还不是最高境界,要苦而淡才是极品。他平时喜用市井俚语入文,极工于在关键处激活一些看似平常之语。如那日他就卖我两句妙语。他说要形容人品行奸刁,“拖人下水”平平而已,如在后面加上“抱人上吊”效果就鲜灵活显。又劝我多去民间采风,说某日上穷文友家闲聊,见开饭时间已到,正欲起身,朋友拍拍肩道:“脚碰脚的穷朋友何必客气,酸酒苦饭随便扒一口去。”你看看,“酸酒苦饭”四个字,活画出带点酸味穷文人肝胆相照的豪气。他还喜滋滋地向我传授为文之道,说:“深入浅出是通俗,浅入浅出是庸俗,深入深出犹为可,浅入深出最可鄙。”

  窗外寒意正浓,屋内谈兴犹酣。不知不觉已过子时,万籁无声,银霜布地,此兄踏月而归。临行前不忘关照:“五福寿为先,明日撮药去!”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将五帖君臣佐使齐全、四平八稳的中药,与阿胶、核桃、冰糖一起放入祖传的铜锅文火慢煎。那边又来了电话:“汤汁最补,要滤尽。再授一秘诀,我正将药渣灌入小女的长统丝袜,吊在自行车把手上。眼看药汁滴入陶罐,心里正阳气蒸腾呢。”

  壬寅冬月,有此良医护生,心如明镜,四季平安,妙哉妙哉!     (摘自12月18日《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