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调乡愁

作家文摘 2022年12月23日 ·张 毅·

  这座老城有许多街道,路面是马牙石铺的,石材自然来自城市东部的山脉,因为时间久远,淡青或暗褐色的路面凹凸不平,留下了时间走过的痕迹。

  这里有许多里院,里面住着当地土著或开埠后的移民。里院大都门洞对门洞、胡同套胡同、小巷连小街,家家相对,户户相邻。傍晚,李家炒菜,辣椒被冒着青烟的油一炸,辣得王家人睁不开眼;刘家的煤炉飘着的蓝色火苗,呛得吴家人直咳嗽。里院房间狭窄,空间逼仄,常常几家邻居共用一个厕所和水池,方便时,要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走廊两旁是斑驳脱落的墙壁,几双旧胶鞋挂在墙上,自行车斜依在楼道里。因为空气潮湿,门前长了青苔,房门响起的时候,浑浊的吱嘎声轻轻回荡。

  我住的老街周围散落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德式、日式建筑,铁路与港口在这里交汇,货轮汽笛和火车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老城有很多沿山势形成的斜坡,由一层层石阶筑成。这里有许多哥特式或罗马式建筑,结构以混凝土与花岗石结合,它们由欧洲设计师和中国工匠共同完成。那些建筑有雕花铁门和曲折的石阶,回廊穿过许多岁月,两边的花园低音持续。路边的法梧桐撑着巨大的树冠,蝉声响彻夏天的街道。这些挂满果穗球状的树木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悬铃木,其叶子大,掌状分裂,花淡黄绿色。悬铃木最早分布于东南欧、印度和美洲,青岛开埠以后,这个树种也随之来到青岛,并被分布在老城的街道上,扮演着“行道树之王”的角色。如果你推开窗口,城市自近而远层次分明:开埠时期低矮的民房、殖民时期的哥特建筑、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共同构成这座城市的底色。

  移民是这座城市居民的主体成分。我有一个刘姓邻居,80多岁,是最早的岛城移民,住在不足八平方米的陋室里。刘大爷是个修鞋匠,每天坐在老街路口,戴一副老花眼镜,反复用锤子砸一双鞋。那年除夕,街上已是焰火满天,老人早早把门关上了,他已习惯了孤独。我在门外敲了半个小时,只想送上一句问候,他开门后满脸泪水。有人说他其实不姓刘,只是没人知道他到底姓什么。他是谁?他的老家在哪里?他有儿子或女儿吗?他和每个老街的邻居一样,经历了生命所有的快乐和悲伤。有平静的、喑哑的,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人生秘密。

  我有一个当水手的朋友,他去过世界许多港口。他见到过鲸鱼列队从海上游过。他喜欢大海和航行。一年夏天,那个朋友出海再没回来,他被风暴留在了海上。他临走前送给我一只口琴,那是一只“布鲁斯”口琴,金属簧片,音色纯美。他去世那天傍晚,我在深入海水的礁石上,看到夕阳没入海水的瞬间,大海那么安静。岸上的房子那么安静。喧嚣的人群那么安静。我在沙滩走着,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一群海鸟逆风飞来,那群海鸟在海面变换着队形,仿佛移动的星座,它们把叫声撒落在寂静的大海里。

  这座老城有说不尽的往事。这里的每座建筑、雕花的铁门、粗粝的石头;夏天灼热的阳光与涛声穿过玻璃;时而平静时而狂暴的大海;沙滩裸露的皮肤与被海水浸透的木船;电车划过夜空时尖锐的呼啸和窗外起伏的叫卖声……它们像时间的沙砾从我手指间滑落,在落日的余晖里。   (摘自12月12日《青岛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