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万松浦记

作家文摘 2023年02月07日 ·张炜·

  我一直想找一个很好的地方,在那里做一点极有意义的事情。

  小岛对面

  在龙口市的北部,渤海湾里有两个小岛,桑岛和依岛。桑岛上有800多户,有松树和槐树林,有灯塔和礁石。这是个很美的岛,关于它的传说很多。其中有一个传说与它的命名有关,说的是秦代的智慧人物徐巿(福)被秦始皇遣去东瀛寻找长生不老药,行前曾在岛上种植桑树,养蚕织造。徐巿后来带走了很多人,他这一去发现了日本列岛,高高兴兴过起了独立王国的日子,再也不回来了。这就是所谓的“止王不归”:整个的事件记录在中国的信史《史记》中,可见已不是传说了。

  那一次我在岛上待了一个多星期,住在同学家里,尽享岛上新奇。有许多天,我一直在小岛对面的那片海滩上徘徊。这是一片真正迷人的沙岸,洁白到了无一丝粗砺和污迹;碧蓝的海水,退潮时露出50多米的浅滩。

  人们的传统居住理想,就是尽可能在河边筑屋,做所谓的“河畔人家”。而眼前的情与境何等诱人:海岸林中河边,三位一体。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里离那个去海岛的小码头仅有一华里之遥,安静便利,却没有喧闹。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历史掌故,有传奇,有静下来即可听到的古河的哗哗之声。

  最为诱人的还是这片无边的松林。准确讲它有两万六千亩,主要是黑松。大约40年前有一场浩大的造林活动,出动了万人营造沿海防风林,是这样的日积月累才产生了如此伟大的造就。苍茫海滩上的原生树种有小量黑松,其余就是一些灌木;乔木类有白杨、槐树、榆树、小叶杨、橡树和柳树。当人工松林于40年后蔚然壮观之时,原有的大树就显得苍老豪迈了。走在林中,难免想象做一个林中人的幸福。可是这种打算太奢侈了。这种奢侈不可以留给自己,而应该留给更多的人。

  人  缘

  一个情境在心中渐渐完成,这就是在栾河边、万亩松林的空地上盖一处书院。

  中国古代有著名的三大书院,如今除了岳麓,其余学术不兴。现代书院该是怎样的姿容,倒也颇费猜想。静下思之,她起码应该是收敛了的热烈,是喧闹一侧的安谧和肃穆。热闹易,安稳难。可是一些深邃的思想和悠远的情怀,自古以来都成就在有所回避之地。它的确需要退开一些,退回到一个角落里。

  于是就想到找一处角落、一个地方。龙口地处半岛上的一个小小犄角,深入渤海,像是茫茫中的倾听或等待,更像是沉思。更好在它还是那个秦代大传奇的主角——徐巿(福)的原籍,是他传奇人生的启航之地。一个更迷人的故事就发生在脚下:战国末期,强秦凌弱,只有最东方的齐国接收了海内最著名的流亡学士,创立了名噪天下的稷下学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就源于稷下。随着暴秦东进,焚书坑儒和齐的最后灭亡,这批伟大的思想家就不得不继续向东跋涉,来到地处边陲的半岛犄角“徐乡县”。这里由是成为新的“百花齐放之城”。而今天的港栾河入海口离徐乡县古城遗址仅有10华里,正是她当年的出海口。可以想见,秦代一统海内最初几年,徐乡城称得上天下的文心。

  在那些令人难忘的日子里,不止一位朋友与我一起实地勘察,迈步丈量穿林过河。往往是多半天过去,面无倦容手持野花而归,谈吐间全是书院遐想。

  筑起了

  修筑一座现代书院的心愿渐渐化为一张蓝图。古代书院并不高大,今天的书院也不应太隆。它要隐在林中空地上,伏下来静听河水和海声;每天到了午夜,它会有一个深长的呼吸与林海河流相通。不言而喻,它的身边还应有古树老藤,就是说它连系着原野上的一草一木。我对施工的人说:在这儿人是第一宝贵,树是第二宝贵。

  开筑了,最初的日子颇为顺利,但地基深挖下去就遇到了古河淤泥,这就需要清泥填沙,需要打进粗长的水泥桩。还有尽力躲避空地林木的问题,因为一不小心就会碰折一棵树木。事至半截有野夫纠集一起,有零零散散的阻拦,这些当不出预料。有人出面化解鼎力相助,更是感激在心。

  我和朋友一起制定了个公约:书院选址在此,就要爱惜此地自然,绝不能损伤一点动物林草;所有在书院做事营生者,都要做个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相结合者,不得终日室内攻读或消闲懒散,而要每天于野外做工,所有劳务凡能自己动手绝不找别人帮助;最好每人学一份手艺,农事,木工,园林,装裱,陶艺,所学必得应用,并在应用中日见精密;无论做学问做日常功夫,都不必受时尚趋使;要心安勿躁,勤勉认真,崇尚真理。

  终于说到她的命名了:“万松浦书院”。其中的“万松”不难理解,因为地处两万亩松林;“浦”,是河的入海口。

  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书院。其中成名并流传的有三大书院,至今仍然运行的仅余一二。万松浦书院立起易,千百年后仍立则大不易。     (摘自《张炜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