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生活

作家文摘 2023年02月07日 ·陈涛·

  镇政府的院子里有两棵核桃树,高高大大,枝繁叶茂。树是镇上干部种下的,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其中的一棵在我楼下,拉开窗,青翠满目,伸手可触。在大片的绿叶中间,点缀着青绿的果,它们都结挂在枝条的尽头,鸡蛋大小,有的单独一个,有的则两两相对或者三个一簇。我时常坐在院子中央的那棵核桃树下,腿或蜷或伸,透过枝叶与小楼交织下的小块天空望出去,不远处的朵朵白云,轻盈透亮,环绕山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白云变得模糊,终融入灰色的天空。月亮升起来了,同样升起的还有心底的一份平静的难过。

  小镇生活缓慢而悠长,在这里有过往有未来,有传统有现代,有落后也有开放,这其中既有地理上的缘故,也因生活方式、思维习性等依旧保有浓厚的农业文明基因。小镇是旅游区,城里人的大量涌入无形中改变并塑造着小镇特有的精神气质。老旧与洋气的穿着装扮,偶尔加快旋即归于慢缓的节奏,本色与异化交替呈现的居民特性,这一切的碰撞交织、矛盾挣扎,都将在小镇中长期存在。

  从小镇到村里的路程不近,多年后我再次拥有了一辆摩托车,再次开启了我的摩托时光。之所以学会骑摩托车,缘自与父亲的一个约定。1997年,我参加高考,父亲说等我考取大学,他就教我骑摩托车。幸运的是,我考取了,此事却无了下文。在等待开学的一个夏日午后,我偷偷把车推到家对面小学的操场上,自己摸索起来。在一次次的发动与熄火后,父亲远远地走过来。原来,午睡的他透过窗户看到了我的行为。记得他当时只是低声地骂了我一句,然后开始教我:“发动、捏离合、挂挡、松离合、加油门。”我很快掌握了这个程序,算是学会了。我与父亲还有一个约定,他说等我考取高中他就戒烟,后来我果真考取,他用了很多方式,最终把烟戒掉了。不知父亲与奶奶是否也有过一个约定,在奶奶卧床六年的时间里,他每天帮奶奶做饭并扶她吃饭,帮她翻身,抱她上厕所。六年间,他的膝盖跪出了茧,腰椎出了问题,可奶奶被照顾得很好。市里电视台要为他做一期节目,他说照顾自己的老娘有什么好宣传的。起初我有劝他,后来想想,觉得也是。现在回想起这一切,会由衷地笑,夹杂其间的苦涩也无法改变那段时光的美好。

  除去每天骑着摩托车在小镇与村子间往返,还有一件常做的事就是散步。有时饭后与当地的朋友一起,边走边聊,内容庞杂,天气地理、民俗逸事等,以野史居多。更多时候则是自己一个人,在清晨、午后或者黄昏,穿过镇里那条最繁华同时也最尘土滚滚的砂石路,向河边去,沿着冶木河的两岸走一个大大的椭圆,行程五六公里,用时大约70分钟。

  河两岸错落有致,河床上长满芦苇以及不知名的野花,连枯草也别有一番韵致。有次与小马一起走路,他指着一棵要两个人才能环抱的大树告诉我,从前河两边这样的古树很多,后来因修路被砍掉了许多。“可惜啊!”他大声叹了一口气。想到村子也是如此,村人告诉我,冶海天池的水流经池沟村变成了池沟河,河两边都是粗大的白杨树,夏季绿树成荫,河水的常年浸泡使得许多树从树根处生发了根根红色的须条,在水中摇曳生姿,河水也似乎因此变换了颜色。后来不知哪里来了一支施工队,悄无声息地修建了河堤。如今站在狭窄整齐的河堤旁,昔日美景徒留回忆。

  在小镇上生活,尤其当我散步或骑着摩托车在街道穿梭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感到这个由熟人朋友构成的社会有机体是怎样的强大,而又个性鲜明。小镇上的人多和气,在这一段时间,都没见到吵架与打架的情况发生,可能因为即使不熟的人拐两个弯都会扯上关系吧。

  作为一个突然闯入小镇的外来者,自然地适应并融入虽也不难,但总归要多一些时间。庆幸的是,在镇上工作的许多干部也多是外地人,也有许多人两地分居,与我一样是单身在此,所以有些觉得难做的事情就喊他们陪同。对于这种生活的不便,我无法也无从抱怨,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一拨拨的背包游客与我毫无区别。而遇到的种种,也在不断提醒着我与他们真正融入的距离。

  前些天,我去走访贫困户,山上山下走了个遍。走访的过程中,有时我以为该结束去吃饭了,却车头一拐,又奔下一家而去。对于一个长期接受严谨训练并且陶醉其中的人来说,无法掌控的时间,无从掌控的计划,都是对其耐性的考验。只有身在基层,才会懂得基层的含义,即信息传达的尾端末梢,以及无法摆脱的需要不断调整才能适应反复多变的信息的命运。

  我知道,我终会在核桃树下日渐松弛,也终会释然于这简单枯燥、充满未知的生活。这何尝不是生活的一种恩赐?在生活严格训练下,紧绷的身体,费力攥紧的拳头,以为已然抓住,殊不知松开之后才是真正的拥有。生活,原本未知,明亮无疑的坦途,也存有黑暗充盈的沟坎。在生活的内部,不灭希望地淡然行走,或许才会在遭遇各种纠结、困境、变故时依旧故我。功成名就的荣光与身败名裂的惩罚,对个体而言,拥有着同样的意义。生活之于个人,个人之于生活,莫不如此。    (摘自1月10日《海口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