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在四方一男儿》选载之二

枫叶剧社

作家文摘 2023年05月19日

[美]王正方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3年1月出版

穿长袍的李敖在台大校园

  “长袍怪”李敖

  初为大一新生的头一个星期,就在校园各处布告栏寻找:有没有我喜欢的、好玩的社团。发现一个设计简陋的小告示:“枫叶话剧社举办迎新会,欢迎新同学参加……”

  迎新会的地点在第五临时教室,从窗外看去里面有20来人很开心地说说笑笑。迎面来了一位着白色衬衫的高瘦青年,笑容满面伸出手来说:“欢迎来参加枫叶剧社,请签名。”

  我在签名簿上写了姓名、系别、联络地址。那位青年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有“王尚义,河南寒冰”几个字。我问:“这个河南寒冰距离郑州有多少里?”

  “寒冰是我的字。”尚义笑着解释。

  讲台上有位大块头声音洪亮的同学,正在自我介绍:“我是枫叶剧社的现任社长,法律系四年级……”台下一个穿着长袍的瘦子,戴一副黑框大眼镜,他大喊:“你已经五年级了!”社长有点尴尬,他笑着解释为了加强自己的学习,多选了好几门课,所以要晚一年毕业。那个瘦子还在那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又叫着:“这不就是留级吗?”

  枫叶剧社改选,新社长是医学院的王尚义。我上前恭喜他,尚义抓住我说:“来参加我们排戏,这出戏校庆的时候演出,也没几个礼拜了。”陪着尚义走回他的宿舍,我问他:“那个戴大黑框眼镜、穿长袍的瘦子是谁?”

  “哦,他是李敖,字敖之。古有杜牧字牧之,今有胡适字适之,他就来个李敖字敖之。”

  “行啊!有气魄。他也喜欢演话剧?”

  “完全没兴趣,可是每年迎新会他都到,看看有没有新来的漂亮妞儿。”

  经常见到李敖之在椰林大道缓步而行,一袭长袍,天寒起风的时候他围上一条围巾,像极了民国初年北京大学的学生,我们叫他“长袍怪”。最令人不解的是,陪在他身旁一同踱步的异性伴侣,个个都很出色。

  “你就来演这个爸爸行吗?”

  枫叶剧社正在排练的戏说的是一个家三姊妹,分别与陆、海、空军三位年轻英俊的军官谈恋爱,几经波折,最后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在那个年代,台湾的职业军人待遇微薄,找对象困难,多数打光棍。这个剧本应当是政工干校为了鼓舞军队士气撰写的。请来的导演是政工干校的导演金马,他说这出戏在军中演出过很多次了,挺受欢迎的。

  距离彩排只有一个多星期了,王尚义找我私下商量一件事,他颇为焦急地说:“那个演爸爸的小子刚才告诉我,他家里有什么急事不演啦!你说这算个啥?简直在扯淡。”尚义的目光直射过来,说:“那么你就来演这个爸爸行吗?”还没来得及反应,尚义接着说:“反正只有一场戏,台词不多,你也看熟了他们的排练,彩排的时候你上去照着本子演,不成问题的,我看准行。”

  剧中的爸爸在最后一场戏才出现,三个女儿同时带着她们海、陆、空三军的帅哥男朋友去见父亲,大伙儿围上去叫爸爸,老头子很开心,摆上一桌酒席,最后举杯庆贺,讲了一段话,说什么:今后我们这个家就是“三军之家”了!剧终落幕。

  嘿,这都叫作什么剧本嘛!怎么办,将就着演吧!顺利完成任务。自此剧社所有的人都叫我老头儿。

  有人写了篇剧评,说这次枫叶剧社的演出不怎么样;把几位主要角色的表演一一做了评论,说唯独那个演爸爸的看来很有经验,表情丰富,台词说得清楚自然,只是有个把手插在口袋里的动作,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大像老人家。

  《玩偶之家》被枪毙

  尚义约我在台大附近的四川馆子喝酒吃饭,讨论下一出戏的筹备工作,说总得演一两出有意义有点深度的戏才对。他向我介绍挪威名剧作家易卜生。我随之兴奋起来,那么我们排演易卜生的哪一部戏呢?就先排《玩偶之家》吧!谁来演女主角娜拉?尚义为此伤透脑筋。某日他兴高采烈地来找我,说:“走,咱们一块儿去见美女!”

  美女是一位外文系四年级的学姐,身材修长,衣着淡雅,浅浅地微笑。尚义央求她演娜拉,学姐轻轻摇着头说快毕业了,一篇论文还没有完成一半,哪有时间?我们两个不断恳求,学姐淡淡地笑着,垂下双目,轻声说:“让我考虑几天。”

  搭乘公共汽车回宿舍,尚义很肯定地说:“她说考虑几天那就八九不离十了,这出戏绝对精彩。我来演娜拉的丈夫,你演兰克医生。”

  兰克医生是娜拉的好友,二人无话不谈。剧中有一场重要的对手戏。兰克告诉娜拉自己患有绝症,将不久于人世,一定要说出心底的话:多少年来他一直在暗恋着娜拉。我来演这个兰克先生真是太合适啦!头一次见到她,我就默默暗恋上了这位风华绝代的学姐。

  尚义拿着一份文件夹子,在校园无精打采地迎面走过来,我问:“课外活动组有消息吗?”“枪毙了!他们叫我过去听训,说那个姓易的根本就是个中国共产党党员,他写的剧本绝对不准演。”“什么?易卜生姓易,他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都是从何说起?”“嗐,咱们就凑合地活着吧!”

  《玩偶之家》被枪毙,我失去了在舞台上向美女学姐倾诉爱慕之情的机会(虽然那只是演戏),耿耿于怀良久。有一次在街上巧遇美女学姐,她很亲密地和一名空军飞官(当然是个帅哥)挤在一辆三轮车里……唉!甭提多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