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症候症

作家文摘 2023年10月10日 ·[马来西亚]黎紫书·

  只因为秋天朝我吹了一口气,从昨天起我便一直在打喷嚏。

  这样的秋天实在酷呆了。光天化日,在人们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她像是在玩送奖游戏,一眼看中了走在法国梧桐树下的我。也许是因为我过早穿上了风衣吧。也许,是因为我在研究着行人道上的石砖,走得那样心不在焉,那样地魂不守舍而又不知身是客。

  于是她迎面而来,朝我吹了一口气。多么调皮,有点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意思。于是我突然鼻子发痒,在街上狠狠地打了第一个喷嚏。

  秋天为什么要选中我呢?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个南国人嗤之以鼻?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路上抽鼻子、打喷嚏,又用光了一包纸巾去擤鼻涕。好厉害的秋天,好大的口气。可为什么她那样地不友好,偏要跟我过不去?

  真不敢相信啊,去年的秋天明明是很友善的。直至回到住处,我看着镜子里那红了鼻子的女人,仍然以为是自己那沉睡经年的过敏症突然发作。然而一整日涕零,满脸秋风秋雨,感冒症状已溢于言表。唉,事实证明今年给秋季当值的是个不好相处的家伙。她没事怎么朝我吹气?凭什么呢?我和秋天其实也没什么交情,她凭什么这般轻佻又如此不客气?

  会是因为我岁数大了么?抑或是过去一年不小心多摄取了些化学品?什么时候我竟然变得如此孱弱,禁不起秋天的一次小偷袭。就这么一口气,便觉得秋天把她的魂魄吹进了我的身体。我哈气!哈气!哈气!

  尽管遭受有生以来最具灾难性的一次感冒事故,但肉身的煎熬无损我沉迷于某些事物的意志。哈,不就伤风这点儿事吗。这整日,我一边努力抽鼻子,一边告诉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中国古代哲人中,大概数孟子最懂得安慰人吧。可以想象他这一番话,曾经让无数寒窗苦读而怀才不遇的书生,自欺欺人地熬过多少春秋。

  孟先生的好意只有心领了。可我每次站在窗前擤鼻子时,不知怎么老是生起《登高》之悲情:“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诗写得多么凄苦,几乎闻得出一种惨绝的味道。哀伤至此,灵气殆尽,便犹如《笑傲江湖》中莫大先生奏的《潇湘夜雨》,格调高不起来。可俗世凡尘,人的境界无非如此而已。英雄尚怕病来磨,想杜甫先生年老时以郁卒之心多病之躯跋涉登高,风中摇摇欲坠,自然满肚子苦水,诗意又怎么可能超脱!

  为了对抗秋天的强大感染力,这些天我特别用心研究我的翻译。专注的程度接近沉迷,几乎达到年少时砌拼图那废寝忘食、呕心沥血的境界。我砌过好些大型拼图,少则三千小块,多则五千小块。可每次砌成以后都毫无例外地把完成品解体,没有一点不舍或惋惜。这做法我自己年轻时也不甚了了,直至后来,当我已经年长到懂得以减法去数算自己的年月以后,我才逐渐了解——那最终的“摧毁”在我的潜意识中是一个完成。或者说,在这潜意识的更深层,我以为这摧毁其实正是一种“还原”。它们,所有的小块,以最初的状态回到盒子里了。

  写到这里,我已经不打喷嚏了。但秋天的魔法不容小觑,显然她已经在我的脑子里勾起了一些冷色调的回忆。我忽然想对谁说说自己后来怎么不再砌拼图了,尽管我现在想起来仍隐隐感到不痛快。那是因为最后一幅拼图,一幅五千小块的巨幅风景画,我最终只砌了四千九百九十九块。

  最后那一小块,我怎么也找不着。   (摘自《暂停键》,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