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空俯瞰,黄河中游的乾坤湾呈现一个巨大的“S”形,两岸恰似阴鱼和阳鱼,各自独立而又水乳交融。这条劈开了秦晋峡谷的大河,千回百转,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南奔去,而乾坤湾恰似镶嵌在黄河上的一个美丽的中国结。
我曾遍访山水,探寻那些诞生过思想的土地。中国何以中国,我们何以我们,也许思想是唯一的解释。
在云贵高原,面对嵯峨山水,感受王阳明龙场悟道的光明之心;在齐鲁大地,我曾走过孔子走过的路,开始理解他为天下重新安排秩序的宏愿;而乾坤湾,我们的先祖伏羲在黄河的九曲回环中,领悟太极哲学。
可是,当我乘着一叶小舟,轻轻漂在大水之上,首先被黄河两岸壁立千仞的悬崖给骇住了,那一层层岩石整齐而均匀,见证着时间的力量。每一层岩石都埋藏着无数秘密,又被时间带入了永恒。而岩石缄默,黄河缄默,风吹过脸庞,同样缄默不语。
于是,奔涌的河水和大风挟裹着我们顺流而下时,一览无余的巨岩好像翻开的一本天书,一切一览无余,一切一无所知。
这,难道就是乾坤湾吗?
如此坦白,像少年清澈的眸子。可是,又如此神秘,像一只锁得严严实实的箱子。该从哪里进入乾坤湾的内核呢?
黄土高原腹地的乾坤湾,至今是偏僻之地,可是,在普通百姓的日常细节中,存留着大量历史事件的线索。比如,清明时节,家家户户的妇女都要做一种装饰着花鸟鱼虫的大馒头,老百姓叫“子推馍馍”,传说是为了纪念春秋时期的介子推。
介子推是晋国大臣,晋文公重耳逃亡他国,一直追随左右。某天在黄河岸边,穷途末路之际,介子推割下自己的肉给饥饿的重耳果腹。重耳回国上位之后,当其他人邀功请赏尽享荣华富贵之时,介子推却选择了低调沉默。很久以后,晋文公终于想起了他,可他选择了隐居,为了逼他出山,晋文公下令烧山,直至满山灰烬,介子推也没有出现。黄河岸边的人们敬重介子推,于是,每年清明特意蒸“子推馍馍”,纪念这位忠义之人。
如果你坐在农家炕头,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你会发现这里诞生过众多的神话。剪纸大娘会告诉你,女娲娘娘在这里炼石补天;不远处的禹居,是大禹治水曾经住过的地方;对于枕河而眠的伏义村(原名伏羲村)来说,传说更为古老,人们说伏羲曾经在这里悟道,中国哲学从这里开始启程。
伏义村和陕北任何一个村子没有两样,山坡上耕种的人们,还是沿袭古老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间不再是所谓金钱,不需要争分夺秒,人们描述时间往往用一种很模糊的语言,“一袋烟工夫”,“一炷香工夫”,时间忽然变得很慢,一切都很慢。
我想象伏羲从时间的深处走来,褐衣草履,唇焦口燥地走来。某一天,站在高高的山岗上观察大河的流向,从乾坤湾的阴鱼和阳鱼中,彻悟了阴阳太极的道理。
太极哲学,是中国人对宇宙的解释,是中国智慧的开端,作为伏羲的后裔,我们的生命浸润在太极哲学的优美思想里,充满着东方的诗意。曾经在陕北插队的作家史铁生说,当我提到“中国”,绝对想不起北京、上海等繁华大城市,反而是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让我感到那里就是中国。
如果有一天,你来到陕北,站在大河之上,俯瞰乾坤湾,你会明白,中国何以中国,而我们何以成为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