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中年人

作家文摘 2024年08月13日 ·陈思呈·

  老友小梁家是增城的荔枝大户。她家有多少亩的荔枝林,我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有一次去她家玩,站在半山腰她对着江山很笼统地一挥手,说反正这一片都是吧。这几年因为小梁,朋友们都实现了荔枝自由和乡村自由。

  我问过小梁,你最喜欢的水果是什么,她说是荔枝。这个答案让我费解,不是荔枝不好,而是她从小吃到大,触目所及漫山遍野都是荔枝,为什么没腻呢?可见喜欢与否,跟多与少,并无直接关联。物以稀为贵,正如诸葛亮的空城计,是对人性的赌博,但不见得总对。

  细思之下,慢慢觉察到荔枝是令人感动的水果,原因正在于它是那么普通,普通得让人忽略它的精湛。不管是它在枝头的样子,还是它晶莹的肉身,还是那些微妙的千差万别的香气,它是被神爱着的美物。最贫穷的村民也可以纵情享受这份爱。但它也有缺点,被摘下之后衰老得很快。但这个缺点更让人觉得它是被神爱过的,性情中果。

  对荔枝的赞美到此为止,接下来我说点别的。这些年朋友们常常因为摘荔枝而到增城聚会,秋天冬天没有荔枝了,但小梁的山头还在,聚会依然多。

  最开始在小梁家里煲饭吃。后来,朋友们各自带着零食来聚会。有次来到了丝苗米的稻田中,著名的丝苗米正在大地上变得沉重,秋天的阳光如此不疾不徐,我们不想走了,把零食摊开来后席地而坐,这是野餐的雏形。

  那天,小梁的车后厢里装满了各种食物和餐具。其他朋友带了自制的酱泡萝卜,面包饼干维他奶,甚至还有冰酒。我还聪明地带了一张户外露营免洗防水防油PVC大餐布。

  午餐时间,找了一棵巨大的荔枝树,在它的树荫下铺开桌面,放上所有的食物和酒。没错,你猜到了,这是一次完美的午餐,哪怕就是放在室内,它从美味、营养、精致……各个角度也很合格,何况现在是在路边的荔枝树下。

  每个人都很满意。

  但吃完饭之后就困了。怎么办呢,这个时候小梁想到了上树,她找到一个合适的树桠,可以稍微形成一个躺卧的姿势。但她试了试又下来了,我也上去躺了躺,躺后就知道为什么猴子要进化成人,在树上睡确实还是不太舒服。

  小王是刚从南美洲旅行回来的老驴,她把桌布的一角收拾收拾,率先躺了上去,没过一会儿,她的声响就少了,身体出现一种更静止的状态。小郭一看,打起了呵欠,呵欠这东西传染力最强,我们马上凑过去,把桌布剩下的东西全部清理掉,然后三个人并排在这桌布上仰躺下来。

  平生第一次睡在一块桌布上,怎么说呢,地上是不太舒服,因为很硬,崎岖硌背,但睡着睡着,好像睡出了感觉,世界正在变形,我说不清楚它变成什么样,正如我无法说出它原本什么样。此时,一切正在产生微妙的变化,眼睛上空的树荫向我缓慢地伸展过来,岭南的冬天真的很舒服,阳光很暖。我的头脑里失去了想法,睡着了。

  是一只类似苍蝇的生物在耳边嗡嗡叫着,把我叫醒。我突然想起来,在很小的时候,大概刚上初中,我就有过一次路边的野餐。

  那时候,我要好的同学叫林欣,我们有个共同目标:去看看大海。

  我们那个小城并不靠海,但有一条江,也许意味着离海并不算太远,在我们的想象中,沿着江走,就可以走到下游的城市,那里就是入海口,可以看到大海。

  这个想法不知什么时候产生的,也不知它是怎么产生的,甚至也说不出到了海边后要干什么。可以说是头绪全无。我们频繁地谈论大海,我们的计划也越发具体起来。每天午餐我们是在饭堂吃的,那就是省钱的好机会。如果想更省钱,我们还可以骑自行车去:

  “找个星期天上午出发,到星期天晚上吃晚饭前就可以回到家。”

  距离中秋节过去不远的那个星期天,父母加班,我们把家里剩余的几块月饼和香蕉带着。临出发时,我在茫然中又产生了一点灵感,拿上了两件雨衣。并不是担心下雨,是打算把它铺在地上作为桌布。

  我们是骑单车去的,但根本做不到沿江而行,没有可行性,也无法穿越美丽的村庄,为了减少迷路的概率只能走大路。那一路尘土飞扬。

  连问路都很难。即便能问路,只能模糊地问:“往汕头怎么走?”但被我们问到的人——多数是从地里干完活回家的农民——他们并不友好,他们总是狐疑地问:要干嘛?好像不相信我们只有问路一件事。

  午餐时间早过了,但所有的田野都要下路基去,就连田埂都不容易到达。我们又累又饿,心里慌张,表面勉力维持。

  终于出现了一棵看起来可以依傍的大树,树冠下有一块草和泥混合的土地。我们把雨衣铺在上面,吃完了我们带出来的月饼和香蕉。

  当我们把雨衣从地上收起来,才发现刚才坐的地方,有一摊巨大的完整的牛粪。好消息是它已经被晒干了,坏消息是显然我们刚才很准确地坐在它的上面,它被我们坐扁了。

  大海不知还要多久才到,但这摊牛粪仿佛是一个转折点,让我们看不到终点。

  折返的时候,天色还很亮,但不知为什么,到家时已经过了晚餐时间。我们的父母都以暴怒结束了这件事。

  从那天之后,我们不再讨论大海了。

  多年之后,和好友晓玲说到这个经历,晓玲说,她有着与我几乎一模一样的经历,不同的是,她不是骑车,她难度更大,她与表姐步行了20里路,步行,最后真的到了黄海边,大海奇丑无比。她们一口水都没带,走了一下午,路上遇到一个农民,想问他讨口水,结果,他舀了一勺粪给她们。

  如今我猜想,可能有很多人像我和晓玲一样,在十来岁的年纪,默默地实践过“去看大海”的计划。“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莱农和她的天才女友莉拉,她们也曾经有过这样的计划和行动。

  也许还做过很多企图浪漫的事,都遇到了滑铁卢或者尴尬。有时候,我也会嘲笑一下以前的自己,但我必须诚实地说,我还是变成了一个浪漫的中年人。说明坐在牛粪上的那场路边野餐并没有让我真正反胃。我想晓玲也是。

  我也分不清自己实现的能力是否比那个12岁的女孩更强。只是在荔枝树下的这一餐饭,和这一场午睡,确实很快乐,让人有真实的幻觉,觉得大海举足可达。    (摘自《散文海外版》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