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 天
·胡 弦·
树叶落了许多,
更多光线漏下来,
我穿过它们去见我爱的人,
我有轻快之心,而且秋天对我是好的。
在路的尽头拐弯是好的。
我走进一座房子,走上它旋转的木质楼梯,
明暗交错的光线分解着我,
我很幸福,像在慢慢变成另一个人。
我来到楼上,一条长廊,有点暗,
正被度过的时间像种新东西。
我经过一扇窗,看见树冠在窗外的秋天里晃动。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在明亮的
窗的这边,秋天的隔壁。
(选自《万松浦》2025年第1期)
一朵云的安全模式
·向 隅·
作为一个俗人
这个夏日傍晚,那云霞
特别是那一片,那一朵
我只能用美丽来形容
晚霞橙黄、绯红相谐
如我曾看过的打铁时熔化的铁水
在冷却之前
那黑就攻不下城门
我看到不少人,如我
这些一肚子俗务的中年人
用手机对云拍照
伸着胳膊的姿势让肚皮更圆鼓鼓了
不出所料,大家的朋友圈
马上就出现了各种云图和文字感慨
我也是按顺序几乎一个不漏地戳着赞
我的手指那么熟练
我俗得那么彻底
我是那么安全
(选自《青年文学》2024年第11期)
风随着意思吹
·柏 桦·
“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了风,
却不知风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你想起小时候的一个下午
你说到忧愁,那不过是下雨了
昨夜,你见过的那颗星星
二十五年前,我同样见过
我泼烦的那个十岁少年呢
他曾经就是1966年的我
一天,在高中的操场上
他感到只有他可以活到永远
天上会掉下石头来吗
那石头唯独不会砸到我
的确不到老年,你不会懂得
这世界为什么会有东西存在
而不会是空无,空是欺骗吗!
“诗歌是欺骗,是为了说出真相”
(选自《当代·诗歌》2024年4月号)
路 过
·陆 健·
从超市滚梯上来
见到那人,在擦落地窗
天空有污渍。他擦
湿痕依序排列,像简单的字
像一些笨拙的笔划
流云碰碰他袖口,移开了
他擦,时间的阴影。他擦
太阳昏黄,光斑摇着他的脸
他擦去自己的身形,臂膀
只剩一只手,持续搓动
他擦去了自己的手
只剩下大片的透明还在
(选自《作家》2020年第9期)
马 啊
·人 邻·
马不会想到身上的挽具是马皮做的
鞭子是细细切裁的马皮编织而成
这些马啊,遍布在河西的劳苦大地
茫茫天下,它们茫茫地走着
尘世之诗
看见更多苦难的人是有罪的
看见山路上瑀瑀独行的人是有罪的
看见炊烟不曾升起的人是有罪的
那看见了更多苦难的人啊
尘世之沉,因你的看见而愈沉重了
(选自《诗林》2025年第2期)
黄河花园口偶感
·姚 风·
来到黄河花园口
不得不忍受耻辱和苦难
历史一旦在现场讲出
我们就成为耻辱和苦难的见证人
那些奉命炸掉堤坝的士兵
那些被大水淹死的农夫
那些被饥饿的人群啃食的尸体
都是我们
我们死去,我们复活
细雨中,大河拖着沉重的泥沙
匍匐着向前流动
岸边深埋的白骨
长成香蒲、柽柳、油松、侧柏、黄栌
连翘、紫槐、白榆、木槿……
(选自《诗刊》2025年第2期)
鹰
·阳 飏·
几只鹰
在我们头顶盘旋
时而聚在一起
我几乎听见金属相碰的声音了
太阳当空,我却想说
每一只黑色的鹰都是
一小片夜晚
它们身体里的灯
只照亮自己
鹰,这一刻恍若
藏匿于暗室中的密宗诵咒文字
如果有谁能够大声朗读出来
他脚下的岩石
立刻就会涌出温泉
(选自《北方作家》2025年第1期)
更喜欢
·李长瑜·
黑是一种沉默。把黑
藏起来是另一种沉默。
我喜欢那个怀揣乌鸦的人,
胜于喜欢一只喜鹊
有黑有白,但它说出的
永远是最明亮的那一部分。
我喜欢那个怀揣乌鸦的人,
不仅因为他拥有两份的沉默。
还因为他怀里揣着一声
最终捂不住的
嘶哑的
叫喊。
(选自《十月》2025年第1期)
母亲树
·宇 秀·
母亲是棵矮小的树,
长到满身皱纹就更矮小了,
而这,并不妨碍她拥有挺括的绿叶,
无论风云变幻,岁月更迭,被围观,被遗忘,
皆一如既往。沉默。安详。
叶子们则随风起舞,沙沙作响……
树有百年乃至千年的寿命,
母亲没指望活那么长,
只愿明春虬枝生出绿叶鲜亮。
那些叶子在树身上,
乃是不分彼此的一家子。一旦落地
或被风吹远,就谁也不认谁了。
——这是母亲的无奈。她看见死后的自己,
光秃秃的躯干伫立原地。
在许多年以后的某日,被一个路人,
或许正是她的一个子孙,
砍了,烧了,成为一张饭桌的脚,或仅仅
让壁炉里的火窜高一寸。
(选自《钟山》2024年第5期)
内镜诊室
·汗 漫·
他躺在一张移动床上
三个医生手持一种内部的镜子
窥探其肠胃深处的秘密。
当然,需要麻醉药说服他
暂时放弃对身体的管辖
像昏庸的酋长,被逐出部落。
心脏居于肠胃隔壁,会导致
心事泄露于短暂的失控期?
需要心事,让心脏像那么一回事。
醒来,躺在内镜诊室外。
移动床像失踪的船,重新靠岸
他重新获得了自我控制力?
一纸内镜诊断报告,像一首诗
充满隐喻,回避症因
确保一个人的体面和安全。
在充满细菌和病毒的时代
一个人如何自安?
肠胃隔壁的心脏,彻夜难眠
(选自《上海文学》2025年第1期)
掩 护
·立 雪·
在三楼,一件挂在阳台上的衣服
和风共同发出噼啪声
衣服是灰色上装,父亲常穿的
我能从中听出
父亲也有声音,混在噼啪声中
父亲上了岁数,浑身被病占着
但从没有在我们面前哼叫过一次疼
我想,一定是父亲在借
风声的掩护
偷偷把身上的疼,拿出来喊喊
(选自微信公众号“亚洲点评”第107期)
水中的月亮
·冰 儿·
有一次深夜,沿着湖。
我和一枚月亮默默走着
我们在黑暗中走了很久。
月亮在我身边湿漉漉滴着水
我始终没有伸出手去。
我知道它只是一道幻影
并不属于我
我与它,隔着一个真实的世界,
一些难言的苦处和悲伤的鸟鸣
月亮在水里无声地运动着
在另一个世界制造一座仙境
它不可能从水里跳出来,与我分享这座仙境
除非我用盆子装满水,并且将这只盆子随身携带
那样才会觉得,分享了它部分的云彩与雷电
但它依然是神性的
尽管它已作为一束光垂直地介入
参与、指导着我的生活
(选自2025年2月6日微信公众号“厦门诗人”)
情人节
·陈素凡·
天色渐暗
路人手中的玫瑰尚明
光看着手拿鲜花走路的人们
就觉得高兴
——有人收到了花
有人在送花的路上
还有人在卖花
生意好极了
多少支鲜花在手中传递
在这个小县城
有那么多
彼此相爱的人们。
我也是个幸福的人
没有爱人,但有许多爱的人
(选自《当代·诗歌》2024年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