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人生的体验与人的味觉联系起来,说可分甜酸辣苦四境界。第一阶段是爱吃甜,婴儿刚刚降生,见了甜水就爱喝;第二阶段是吃酸,十七八岁的女孩往往都爱吃话梅,一般人家都是用醋作调料;第三阶段是吃辣,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红辣椒和绿辣椒,是很受欢迎的,家家都不拒绝它们进门,只是因家制宜,根据口味来选择辣味不同的品种。至于苦的境界似乎有些“小众化”,很多人畏苦怕苦。这或许是人们尝够了生存的困苦和艰辛,不想自找苦吃了。
这种说法显然有它的局限,因为忽略了不同地域的饮食习惯,比如云贵川湘鄂地区人好辣喜麻是多年的习性,我们就不能说他们的人生境界就比其他人高,而上海周围的人喜好酸甜,不能认为这些酸甜族的境界就低。四境界的分法只是一种比喻,旨在说明人生便是各种滋味的混合体。
我小时候特别爱吃甜食,长大以后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爱吃甜食,现在发现,很多地方的名优特产食品,无论是什么酥什么糕什么糖,都是由糖和油这两大成分搅拌而成,号称辣不怕的西南地区如此,以口重出名的山东、东北亦如此,中原如此,西北也是如此。地方特产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保存了人的童年记忆、童年口味。当然也是贫穷的记忆,贫穷岁月的味觉。
小时候曾听说过这么一个民间故事,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在极其饥饿的旅途中,一个村夫做了一道叫“翡翠白玉”的菜让他填饥,他觉得味道鲜美异常。回到宫中以后,老是让御厨做这道“翡翠白玉”,御厨费尽心机,也不能满足皇上的要求,待侍臣千方百计找到那位村夫才发现,“翡翠白玉”乃江南人家日常所做的菠菜豆腐汤,乾隆将信将疑,感叹:“怎么宫中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味道!”
乾隆的感慨是今天很多人都会有的,我们发现很多风味小吃、地方特产都变得没有记忆中那么好吃,常常感叹制作工艺的失传、原料的不地道,很少去想我们的口味变了,我们现在是“宫中”,不是在村野的童年岁月和饥饿的日子里。我们的口味变了,菠菜豆腐便不再是“翡翠白玉”了。人的味觉离不开生存处境,我们的下一代,在甜水中泡大,他们还会不会有我们这种对童年食品的美好记忆和眷恋?
苦 味
小时候常听的一句话,至今不忘:旧社会比黄连还苦,新社会比蜂蜜还甜。这是“文革”忆苦思甜时最流行的词,妇孺皆知,比今天那些最流行的广告词还要流行。现在看来,这句话挺有意思,它朴素的话语里面折射了很多时代内容。今天的小学生听了这比喻一定会不以为然:蜂蜜并不是最甜的,比蜂蜜甜的还有蜂王浆、蜂皇精,而且,甜食对健康也不利。可见时代的前进伴随着那些可爱的流行语的消失。
黄连到底有多苦,我始终没尝过,对它的敬畏之心,至今犹存。可对苦的恐惧却消失了,甚至爱吃带苦味的食品,爱喝苦味酽酽的饮料。这对我少年养成的偏爱甜食的胃口实在是一个大大的悖逆。
第一次品出苦的味道来是在十多年前,当时在北京开会,到一个朋友家里做客,这位朋友以新潮著称,他拿出当时很少见的雀巢咖啡招待我们,并要让我们喝正宗的雀巢风味,在咖啡中没有加任何东西。同去的连连称赞这听从外国带回的咖啡味道地道。我从未喝过这么苦的液体,尝了一口,发现这“清咖”的味道比中药还可怕。为怕别人瞧不起我这个外省人没见过世面,我也跟在后面人云亦云地叫好,并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像喝中药似的勇敢,也像喝啤酒似的豪放。现在想来真脸红,当时在座的人并没有发出笑声,我从内心里感激他们。
由于这次出了洋相,我回家后就努力要尝出清咖啡的味道,专门买了雀巢,不像过去那样加糖加奶加伴侣,而是要喝出苦的真谛来。或许是久炼成钢的缘故吧,我慢慢习惯了清咖的怪味,品出了那浓烈的香味,喜欢在写作时喝它,既清心又提神,成为我写作时不可缺少的“伴侣”。只是后来我因长期写作患有神经衰弱,晚上不轻易饮用。
或许是有咖啡的苦垫底,我第一次吃苦瓜时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更没有龇牙咧嘴叫苦不迭。我暗暗喜欢这种江浙沪地区少见的蔬菜,出差到外地下餐馆,有苦瓜必点。这几年南京的菜场也有苦瓜卖了,只要见到,必买。而且苦瓜的做法也多种多样,清炒、炖汤、凉拌,可做主菜,也可配菜。其中有一两样做法居然让四川的厨师也感到惊讶。清香的苦瓜,在炎热的夏季真是一道绝妙的好菜。
还有一种茶也是苦的,它叫苦丁。苦丁是贵州高原上的一种野生植物,用它制作的茶汤色橙黄,苦而不涩,解暑去腻,我很爱喝,第一次在贵州喝过以后,就买了一大盒回南京,慢慢地喝。 (摘自《人间食单》,百花文艺出版社2022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