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泽寺,历史的“磁迹”

作家文摘 2023年01月13日 ·江东瘦月·

  一

  利州地界,居川境,衔陕、陇,自古为入蜀咽喉、军事重镇。剑门蜀道之难,惹得诗仙李白可着劲儿地清嗓子,“噫吁嚱,危乎高哉!”一口气用了超大剂量的叹词。元朝曾把这里做都元帅府,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更名为广元。

  且说广元皇泽寺,枕乌龙山,濯嘉陵江。寺内所存女皇真容石刻,乃武周王朝的“表情包”。寺被列为全国首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算是给足了“金轮圣神皇帝”的面子。毕竟是一代女皇的衣胞之地,也是她的父亲武士彟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利州都督武士彟续弦,由唐高祖李渊做媒,娶了四十四岁的杨氏为妻。这位“大龄剩女”出身弘农豪门士族,跟隋朝皇室可是挨得近、靠得紧的。相传杨氏泛舟江潭,枕舷而寐,梦中黑龙入怀,得了身孕。高龄产妇于正月二十二生下一女,即武则天。

  二

  皇泽寺,一截武周王朝的“磁迹”。一代女皇“牝鸡司晨”后,御笔一挥,从国库里划拨出大把银两,抑或慷慨地抓出了自家的脂粉钱币,反正为“快乐老家”进行寺庙的改建、扩建,也算聊解乡愁,寄托乡情,绝对是出手阔绰的。

  皇泽寺山门面阔五间,单檐庑殿顶。眼前所见虽是清代修复,而盛唐、武周的大气、霸气,那是明摆着的。

  二圣殿内,供奉高宗李治和武则天青铜坐像,两侧分列狄仁杰、上官婉儿等九位文武大臣,朝堂议事的气象森然。利州的黄毛丫头果然了得,“黜陟杀生,决于其口”,从帘子的后面步向太极殿的前台,看起来只是三五步,而天后娘娘盘算了三五年呢。

  游千年古寺,观女皇真容。金身武则天坐像整块砂岩雕成,奇相月偃,龙睛凤颈,阔额广颐,头戴冕旒,胸饰璎珞,双手交腹,结跏趺坐,比丘装束,兼备人神之气。精雕的人物虽已年迈,却不显老态。这一女皇的“写真”孤本,成为后世临摹的样本。

  金銮大殿之上的女皇总是袖管里藏剑,指甲上有毒,唾沫是铁钉,黑犀牛角轴的诏书里,藏匿着神武超群的御林军。而进入法界禅定印的姿态时,则是慈悲襟怀,口吐莲花。

  女人柔情似水,然女皇的柔情是石头。水做的叫媚娘,石刻的乃武曌。水,一眼便能望穿,澄澈见底,而砂岩究竟有多冷,有多硬,如何精准测得温度、硬度呢?

  三

  宫柳枯了又荣,烛光灭了又亮,头发秃了又长。当年在感业寺削发三年的明空小尼邂逅高宗李治后,嫩藤缠绕大树枝干,如愿以偿“二进宫”,幸得一首如泣如诉的《如意娘》小诗帮衬。其情也真,其意也切!《全唐诗》九百卷中,女性诗篇只十二卷,辑录武则天诗歌则有四十六首之多。

  武则天究竟是把大唐的李树劈成桩,截成段了,还是为榫卯松动的唐朝精心地镶得一块结实的木楔呢?反正武周不是“换气符”,而是“高音段”。不管怎么说,这个女皇一手营造的王朝,是厚重唐史的一处折角,以大号“颜体”书写着,宜于捋平之后一气呵成地通读。只是那些花白胡须一大把的后世史官、学士,总带有性别的歧视,时常笔走偏锋,一撮撮狼毫、羊毫、兔毫、兼毫如斧似锛,把水肥草丰的周朝,当着大唐躯干上的一个树瘤斫去。显然,这是不够公允的。

  我倒是认为,那被误诊了的瘤子,其实是李树上一个温暖的鸟窠。也可以说,那是一粒美人痣,点在盛唐历史的额头上,甚是耐看。

  四

  凤鸣九州。载初元年九月初九,那老笋一般干瘪皱皮的食指一翘,将“唐”的广字头敲打成“横折钩”,镶嵌方正光鲜的“周”,定都洛阳,改称“神都”。登应天门楼,圣神皇帝践祚临朝。创殿试,兴武举,奖励农桑,革新吏治。天授、如意、长寿、延载……十四个年号改改换换,七十三个宰相任任免免。一代女皇率真随性,敢作敢当。

  是女汉子,女神,还是女魔?也许女皇不想用十八个“武周新字”作王朝的“画外音”,只睿智地选择了硬正的石头表意。在花蕊枯萎的乾陵,百吨巨石不著一字,处处“留白”。物之坚者莫如石,比石头更加尖利的是舌头。任凭后世褒美,抑或詈骂。在那一朵艳丽般若花初开的利州,石刻真容依旧。生前征服了男人,征服了天下,薨逝后又征服了历史。历史不苟言笑,而那利州妹子比丘尼装束,真的是弥勒转世吗?愣是让历史尴尬,哭不得,笑不出。

  煦风从嘉陵江面漾起,由凤凰山直下。自大唐来,自神龙元年来,与蜀地银杏、红枫、桂树、箭竹喁喁私语。在山脚,我俯身捡到几支彩羽,心中暗忖:可是凤凰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