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人居高楼之上,电梯直上直下,很少遇到厝边。即使偶尔梯间相左,也不过作露齿微笑状,齿间生硬地迸出个早或好,再多就说句真热或下班放学了,都是些没有油盐的无谓话。简单冷漠,早已没有厝边的情意了。
厝边,左邻右舍的意思。过去的厝边,比屋而居,门庭相对。闲来无事,倚门话个家常,谈得兴起,不觉日移,往往会忘了灶下的焢肉,没有关火。平常所谈,非关紧要,只是些身旁细事,如刚刚从市场买了些什么,准备如何调理之类。的确,当年的厝边灶下相连,往往是一家煮菜几家香,门首的会谈,成了饮食经验的交流。有时缺盐少酱,互通有无,吃忙当紧,相助相携。
当初选定在此落户,图的是个闹中取静。小区不大,百来户人家,四合院的建筑,中庭宽广,花草树木有专人料理,修剪得很齐整。前后门有人守望,前临马路,后有巷道,入得院来而无车马喧嚣,临晨的庭院竟有雀鸟攀树枝啾啾。庭院不深,但厝边近而不亲。不得已只好出门另觅厝边。
出门数步,有个公园,公园不大,树木森森,非常清幽,成了我晨夕漫步的场所。公园外只要警察不来,嘈杂得像个集市,豆腐青菜,水果干货,馒头包子,厨具衣物皆有。偶尔还有个山东老乡卖牛筋的,他卖的牛筋是牛面颊和牛眼,是当年大千所嗜红烧牛头的原料。这时环绕着公园的各家吃食店也开门了。这些吃食店就是我厝边外的厝边了。
环绕这一带的吃食店种类不少,屈指算来,有豆浆、素食与地瓜粥、蚵仔面线、广东粥、米粉汤与猪肠、肉丸、凉面、意面、米糕、油饭、福州干拌面与福州鱼丸,还有三家“美而美”的汉堡和三明治……这是早市,也都是我的好厝边,每天在公园里行走,心里就盘算着去哪家,轮流拜访,才不冷落厝边。
不过,我常去光顾的还是家豆浆店。当初搬来的时候,为了这家豆浆店高兴了一阵子。在外漂流多年,想的就是碗热腾腾的豆浆和一套刚出炉的烧饼夹油条。开店的兄弟二人,其中一个是哑巴,和我交情很好,每次去都比手画脚一番,然后再为我燃上一支烟。和哑巴交朋友有个好处,没有语言的是非。后来知道他们是客家人,他们的母亲告诉我,她四女三子在台北开了七家豆浆店。只有忍劳耐苦的客家人,才能从山东人手里接下这种起早睡晚的行业。
照顾了厝边,却冷落了灶下。灶下,厨房之谓。旧时有家就有灶下,灶下必有灶。灶下供应全家的饮食,是家的心脏,生活的依赖。
家有灶下,有灶下就有灶王爷,旧俗腊月二十三更尽时,灶王爷上天言事,家家祭灶。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说灶爷“常以月晦日上天白人罪状,大者夺纪,纪三百日,小者夺算,算一百日”。按家人罪状,大小不同,夺阳寿若干。灶王爷是玉帝遣派常驻各家的督使,这个时辰上天汇报,所以家家户户祭灶祈福,是为小年夜。宋范成大《祭灶词》说:“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小流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圆。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触秽君莫嗔。送君醉饱登天门,杓长杓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对祭灶情景描叙甚详。
不过,自从电饭锅上市,天然气普遍使用后,灶下的情况改变。灶下无灶,灶王爷失去居住之所,我们从此失去家庭的守护神。
灶下从传统迈向现代之后,容积缩小,仅能容一身周旋其间,两人已嫌太挤,不再是家庭聚会之所,缺少了往日的温馨和谐。而且,现在大家都忙,偶有闲暇,就不愿将时间浪费在灶下,洗菜、切菜、配菜,然后下锅煎炒或煮炖。忙前顾后,等菜上桌,就累于下箸了。最好的方法是外食。外食既无须准备,又不要善后,吃罢,抹嘴就走,然后携手漫步街头,状至潇洒。
这几年在大学历史系开了门“中国饮食史”,选课的人不少。所以,特别留心身边的饮食变迁,常有吹皱一池春水的闲愁,老是担心有一天,我们下一代吃饭不用筷子了。
(摘自《寒夜客来:中国饮食文化散记·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