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别后

作家文摘 2024年01月23日 ·刘倩·

  我还是没学会如何同人道别。

  道别,就像合拢一扇永远闭不上的窗,等一艘永不靠岸的船。我所熟知的,惦念的,耿耿于怀在心的,分毫都不会少。人活百年,永远在作别过往与他人,但唯独不能丢了自己。

  年轻的时候,我自认为是个没有信仰的人,也对许多宗教玄说嗤之以鼻,全当故事在听。可随着年纪渐长,竟觉得每每走入寺庙佛家之地,心中自然也沉寂下来,如获一种难得的、渗进灵魂里的静。南京的鸡鸣寺,杭州的灵隐寺,西安的白马寺,各有各的千秋,却都曾给予我无关季节的庇护:管它春花、秋月或霜雪,只要走到那棵大殿前的百年银杏树下,所怀的杂念便一洗而空。

  许多带不出教室书本的道理,都是出了国才彻底明白的。这么多年,孑然一身漂泊在外,连我不沾墙的床都被朋友指责说不利风水,有“无依无靠”之蕴意。我也只是笑笑作罢,从未真正想过挪动我的床榻。纵使是挨上了,靠住了,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依靠,靠得了一时,能靠得了一辈子吗?人也好,墙也罢,只要我还有一尺方寸可以落脚歇息,过了今夜的残月,明儿又不晓得太阳是圆还是缺了。就连天气都这般阴晴不定,又何况人呢?我虽如草芥浮萍,自个漂久了倒也习惯了,何苦将自己依托给一段又一段注定要崩离解析的关系呢?但一个人独处久了,也真可以是件极为可怖的事——当生命中仅剩极度的独立自主,旁人便再难以走进我的生活,只能充当人生逆旅中的过客。于是我成了那棵庙宇里的参天古树,或是一尊面无悲喜的佛像,既可以无动于衷地望着他们轰轰烈烈地来,又能注视着他们惨惨戚戚地走。不是我有一副冷酷的心肠,只是我早已晓得人间有些东西是捂不热的。对内,是“莫再执着,不如放手”;对外,便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比起机场的航站楼,我倒是曾在地铁站口送别了好多人:纽约、米兰、巴黎、维也纳、芝加哥,太多了,记不清究竟多少次。有时是在穿堂风呼呼作响的出入口,有时是在垃圾老鼠乱窜的站台,有时是在同搭一班车的狭小车厢里,有时是两把紧挨的橙色塑料椅的负距离中,我就这么看似面色平静地送别了一个又一个人:亲人、朋友、知己,爱人。望着他们匆然地远去,伴随着他们从我这里夺去所有喧闹的生命色彩,都义无反顾驶入那无尽的、名为“回忆”的深渊中去。往后余生,也许他们鲜少会想起我,抑或是从未有过关于我的任何念想,每一寸回忆,犹如粘了又落下来的窗纸,碎了破了,也不要紧。窗户已然洞开,外头有花花绿绿的大好世界等着,自然没有为“一人”停留的必要。想要的太多,能留住的太少——这是现代人的通病,是绝症,绝无治好的可能了。为了免遭其难,我只能学着把自己的心给悄悄关上了;你瞧,众人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其实做来也没那么难。

  归根结底,我仍是个不擅长道别的人。总觉得人间的露水情缘如流沙攥在手心,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仿佛苹果之都不知何时会降下的最后一场雪——它标示着夏季的来临,而冬眠的漫长思念却再没能醒来。渐行渐远的人,仿佛两颗互相错过的流星,谁也没有错,都仅仅是坚持各自的轨迹,只是彼此往后再无交集罢了。也像年少时误打误撞捡到的一本被人遗留下的旧书,你不会去猜想谁曾经翻开过第一页的惆怅,又是谁在书写结尾时落笔了久违的彷徨——只可惜如今人们也少有看纸质书的习惯了。而我还在坚持写作,这也是一种作别——与曾经的自我,与往日的彷徨,与年少的憧憬,与午夜梦回、那朝思暮想却又扑朔迷离依旧的面庞,与最亲密的挚友,与最冷漠的爱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仍奋笔疾书地写着我们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沉默,宛如一座拔地而起的巨大坟墓,上面刻满了熟悉而陌生的名字,还有数之不尽的、思念留下的抓痕。

  突然想起中文里的“枯木逢春”一直是个令人着迷的意象——我为枯木,你为春,好似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不问你来由,也不寻你归处。你要留,要走,全然凭你,我相信冥冥中自有定数。我虽不擅长与人道别,一切却又尽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