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祖宗造字,灵感来源自然与生活,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带着强烈的主观贪图。我游山水时,见过一些瓦片上、树木上、石头上的刻字,禁不住追思远古的情境。太阳的,月亮的,牛马虎狼的,以及男欢女爱的,形凸义现,无声地起伏着岁月,演进着人类的文明。即使上下求索,也不过是捕捉些跋涉的痕迹,猜不准先民的初衷。
近得一资料,《100个最美汉字的前世今生》,N维度解字,居然别开洞天。试举两例,譬如禾,最初指北方的粟,禾穗垂而向根,被古人引为君子不忘本、谦虚、感恩的美德;譬如丰,原意是树木和下方的土堆的形象,后引申出草木茂盛,专指人的容貌丰润、体态丰满。凡字都有出处,有蕴藉,不负天地不负人。
倘不背离天意和自己,获取多少字,便获取多少爱。
之于我,最熟悉的是字,最陌生的也是字。世上多影迷、多球迷、多棋迷,我是字迷。得过且过的时候,一个人常常对着字发呆。字为核,辐射词语。更好的情态是,对每一个字想入非非,出神了,入化了。僧敲月下门,贾岛何乐而“敲”唐?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何乐而“绿”宋?往事悠悠,耳边声依旧,眼前色依旧,声声色色超越了千年万年……
字,无所谓最好,无所谓又最不好,只有神奇不神奇。比照人,约等于爱情,只有入眼不入眼抑或入心不入心。一加一惯常大于二,却时常小于二,数学和哲学无济于事。因为字,所以字,个中的禅理机趣,昨是而今非。我十几岁上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特别喜欢频频闪现的“忧郁”二字,远胜于喜欢冬妮娅和丽达。与男人的“忧郁”同样高贵的二字是女人的“羞涩”,多么难得啊!藉此,我断定字的存在形式主宰着人的审美价值,譬如星辰,譬如大海。只是,只是我们的身边越来越珍稀了,也惋惜。
最是宋词入血脉,梦边上低吟——“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子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苏轼和李清照,男女有别,情愫与共。字叹惋,宋词跟着沉郁。多一字是多,少一字是少,气场容不得虚枝浮叶。
二
鲁迅悲忧时,道: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冬秋。
“小楼”是“书斋”吧?
窃以为是躲在字里。
字顺方能文通,文通方能气畅,气畅方能理达。
为报纸编辑35年,个人写作呢?至少外加10年。猜字,煮字,贪字,想字,字在地上穿行,字在天上飞翔。可惜,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字是什么?
说风是风,说雨是雨。说风不是风,说雨不是雨。说风还是风,说雨还是雨。藏匿着玄机了,幸好万事万物绵延呢,未完待续!
一个友人,写过几大本书,可在我这儿,更看重一篇报纸上的千字小文《有字就行》,她用恰到好处的字句把自己远在乡下的老父亲描述个外尽里透。荏苒光阴,光阴荏苒,我心上一直视那位“有字就行”的老人家为知音。
不是吗?有字就行!
三
人跟字或者字跟人,宛如人跟树或者树跟人。一个字,一个人,自带风华;一些字,一些树,自成福荫。
相互间的吮吸、磨合及容纳排斥,区隔着莫可言传的效应,极尽艺术。
树有皮,字也有皮,浮皮,去掉浮皮则露出筋骨了。
读书,首先是读字;写作,首先是写字。字来字去,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我垂情文章,而不事小说,恐怕与骨子里的惜字如金有关。文章强调字,强调光。单个的字,无所谓好孬,用好了则生香,用孬了则生涩。小说,或长篇或中篇或短篇,哪怕是小小说,主要靠人物,靠故事,字身字影跟着人物、故事走,得失不问身影。
而文章,字字有责,包括那些虚字。
可以这样说,字乃遍体留香的豆子,非遍地流荡的沙子。与字生发情感后,我一次次沉潜于父母的姓名里揣摩、品咂、遐想。哦,不是姓,而是名。赵锡水何以锡水?陈彩芳何以彩芳?锡水与彩芳共浴爱河,生成一个全新的家庭,直至一个全新的家族。日月经天地,传承基因,赓续血脉,既升华到“达三江”“通四海”的那般壮阔,又具体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那些琐碎,琐琐碎碎。一谓汕头男,一谓沪上女,山环继而水绕,水绕继而山环,情幽幽,意长长,哺育了一代又一代。
从识字到用字,从用字到煮字,耗尽了我的半生,大半生。我说我是快慰的,是说乡情或许飘浮了,亲情或许飘远了,友情或许飘飞了,爱情或许飘逝了,而那些字安然无恙。字多么奇妙,时而浪花般地拥着,时而鲜花般地簇着,簇拥我,俨然一个大将军。脑海中的文脉,隐隐现现,当感觉成熟后,便招之即来,便来之即战,战之胜与不胜,便全凭我即兴的调遣。
人,一撇一捺,够了。
够还是不够?与人相比较,我更愿意投入到字里。流年碎影,善莫大焉! (摘自《作家》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