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灯

作家文摘 2024年07月23日 ·燕燕燕·

  灯的最后一位主人叫窦绾,名字妩媚温柔。我想象她应是生着晶莹的脸庞和浓黑的长发,如同古诗中“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的女子。那年外出访古,特意去了河北满城的陵山,在凿山而成的古墓里,葬着窦绾和她的夫君西汉中山靖王刘胜。

  夫妇二人同茔异穴,从刘胜墓出来不远即是窦绾墓。两墓大如宫殿,布局相同。由墓道入甬道,两侧设耳室,分别做储物间和车马库;中室宽敞,象征着会客的厅堂;再向内的后室,是停棺安息之处。窦绾入葬时身穿可令尸身不朽的金缕玉衣,朱红漆棺上镶嵌着贵重的青玉与白玉璧。任是如此,美人终成尘土,宛若脱壳金蝉,消隐在浩茫的时光中。玉衣里的几颗残齿与一点碎骨,是她曾经存在过的微弱线索。

  墓室未被盗掘,除了主人不在,陪葬的奇珍异宝历历可数。在后室的漆棺旁,我见到了闻名于世的长信宫灯,只不过真灯早已收藏在河北博物院,摆在这儿的是一件复制品。

  长信宫灯是灯,也是人。一个小宫女,十四五岁的模样,青铜铸成,施以鎏金。她眉眼细长,脸颊圆润,不够俏丽,却是端正纯净。头戴巾帼,光脚跽坐,身穿曲裾深衣。灯与她是合一的,她的左手连接着灯盘的圆柄,右臂上扬,阔大的衣袖垂下,正好扣住灯盘,便自然形成一个灯罩。灯盘上装着两片弧形的挡板,推动开合间,能任意调节灯光亮度和方向。

  灯盘中心有插烛的铜钎,汉代的膏烛以动物脂肪为燃料,点灯时黑烟弥漫,气味熏人。小宫女中空的身体是极好的烟尘容器,婉转的烟雾可经由袖管进入体内,冷却后化为灰烬。工匠铸造她时分成六部分组装,所以也很容易拆卸清洗。尽管这的确是非常巧妙的设计,我还是不忍听到现代人赞美她是两千年前的环保典范,又将她评为中华第一灯。她若知道自己被冠以这类俗气的名号,不知会有何等感想。当我凝视她时,打动我心的,并非高明的构造,而是超拔的气韵。如果非要为她加上美誉,在我看来,她恰如一位为光而生的小灯神。

  长信宫灯曾辗转流离,几易其主,亲历过政治的诡谲,也知晓宫闱间的秘密。在小宫女的右臂和衣角处,以及灯罩、灯盘、灯座上分别在不同的时间刻过九处铭文,共65个字,记录了灯的容量、重量和每一位主人。从“阳信家”“今内者卧”“长信尚浴”的字样中,可以推测出灯最初属于阳信夷侯刘揭,后因第二任阳信侯刘中意参与“七国之乱”获罪,家中物品充公,这盏灯被少府的内者没收,送到了窦太后居住的长信宫,在沐浴时使用。长信宫灯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窦太后是汉文帝的皇后,汉景帝的母亲,汉武帝刘彻和中山靖王刘胜的祖母,窦绾又是她的侄孙女。不知在什么日子,因什么缘由,她将长信宫灯赐给了窦绾。灯奇巧华美,再加上祖母惠赠的情意和恩宠在里头,自然成为王妃的心爱之物。这一回,小宫女遇到了最相宜的主人。

  史书上没有关于窦绾的记载,芳名之所以流传于世,是在她的墓里发现了一枚双面铜印,一面刻着名“窦绾”,一面刻的是字“窦君须”。汉代女子的印,名字前通常会冠一个“妾”字,以示谦卑,如马王堆汉墓中辛追夫人的印刻的就是“妾辛追”。窦绾的印不同,丝毫不自谦,姓名表字,堂堂正正,清清朗朗,像一个有独立精神空间的女子所为。

  她大概酒量极好,饮酒时喜欢行酒令。陪葬物中不止成套的盛酒器和饮酒器,另有一套“宫中行乐钱”和一枚错金银的镶红玛瑙绿松石的铜骰。耳室里更是陈放着十七个装酒的大陶缸,这种酒缸她丈夫的墓里也只有十六个。她也爱乐曲,通文墨,并不是只知享乐,在她墓中还发现了古瑟、磨墨用的研石和几把用来修改错字的铁书刀。

  她的丈夫刘胜,据记载是个不理政事、荒淫无度的人,他常说“王者当日听音乐,御声色”。说起来诸侯王身份微妙,若是雄才大略,易引起皇帝猜疑,假装沉迷声色,朝廷反倒放心。然而刘胜看起来不像是故意韬光养晦,大抵天性便是如此,史书也评价他“乐酒好内”。他妻妾成群,有120多个子女,看到这个惊人的数字时,人们都会揣测窦绾是一位寂寞的王妃。

  隔着两千年层层叠叠的光阴,我试图张望窦绾和她的长信宫灯。彼时正是文景之治后的盛世,国库内钱币堆积如山,粮食陈陈相因。位于河北中部的中山国,人口众多,富足安稳。中山王的王府中,每日少不了的是乐舞宴饮,觥筹交错,无穷无尽的狂欢。可是笙歌总有散尽的一刻,自喧闹的筵席中退出,回到冷寂的内室,有人摸索着点燃一汪烛火。屋子里的桌、榻、错金博山炉、朱雀衔环杯的形状,从褪去的黑影中徐徐浮现。金色的小宫女面容沉静,手中光影摇曳,犹如思绪的波纹。那位美丽的王妃,出身名门,嫁与诸侯王,命里带着一身荣华。家族远离宫廷权谋之争,不曾遭遇王室操戈,一生都活在太平富贵中,比起很多皇家女子,她已是无比幸运。至于寂寞,是身为王妃理所当然要付出的代价,她早该知道。因此,所有的不快和动荡,想必都只是浅浅淡淡,不会如巨烈的洪流侵袭。伤一点情,去不到心肝。

  灯燃得久了,小宫女的身体温暖起来。窦绾轻轻转动灯盘,让光愈加明亮,她在灯下铺开竹简,用书刀将上面的错字小心地刮掉。时而,她会对着灯低声私语一番,再看着小宫女把秘密随同袅袅的烟雾一起收进体内。此时,外面是西汉的墨一般黑的黑夜,世界似乎变得很小,小到只看得到一位王妃,一盏灯。    (摘自《作家》2024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