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一棵榕树

作家文摘 2025年01月10日 ·胡笑兰·

  我在深圳中山公园,凝眸一棵榕树。绿地如毯,周遭空旷,给榕足够伸展的空间。松软的泥土就在它们的脚下。阳光水分泥土给它们无限的宠溺,它们自己也不甘平庸,热情饱满。榕树亭亭如盖,高大,需仰望。主干粗短,表面不平展。粗到需要数人合抱才能将手围拢。气生根是树枝的毛细血管,一咎咎,挂在半空,飘摇如络缨子。

  岭南,到处是挂满新奇的树。榕树是最普遍的存在。那年和榕树初一照面,讶异之情莫可名状。榕树可谓是给我打开了认识岭南风物的门庭。

  树的世界安静又不安静,总是潜存着某种看不见的躁动。有某种力量在纠缠,缠斗不休。凝视着它的根部,它们是如何由一缕缕柔弱的细丝,长成粗壮的模样?一揪揪气生根插入地下,抓牢土壤。往下,越往下越有力量。插入地缝,插入砖缝,插入石缝。它们发达,粗壮的根,如灰蛇脉线四方游走,延伸,攻城掠地。拥抱,它们能在一堵墙,几面石头上编织根系的网络。滋生密布的血管,血脉偾张,充满磅礴的力量。插入地心,嵌入。崩石裂地,力量无法言说,只能被体察,被震撼。向着光,水和养份。它们前赴后继奔赴这大地的约会。

  于是,榕树成为榕树。

  你忍不住靠近它们,你提起一根两根刚刚入地的气生根。一瞬间,充满指尖的力量,传递给你,那是能让土地崩裂的力量。榕树以这样的姿态开疆拓土,是为了应对频发的台风。对付伤害,只有把自己变得强大。才能最终战胜伤害。强大不是自负,是内秀。是蓄积,是抵达。

  气生根从那些枝杆上抽出来,不停地抽出来,分孽出新的枝杆。落地生根,撑起那些枝叶。稳稳地托住榕树硕大的头颅。一棵树葳蕤,成势,成林。枝叶旁逸斜出,毫无拘束,也毫无头绪地指向天空。枝条犹如恋人,十指相扣,左拥右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把天空都遮蔽了,在道路上搭起穹顶,树的甬道。甬道幽深。在这座深绿的宫殿里,无数光线穿透树的穹顶,经由绿色一抚摸,变得温柔。离离光影,淡淡光晕,有风吹过。树冠营造宽大荫翳。给鸟提供巨大的房子。给人提供一片阴凉。树下行走,阵阵清凉,幽幽安静。

  正当秋,榕树的果子熟了,被太阳晒红。丹红浮绿叶,阳光镀金,酿了酒气。总有鸟来分食。伯劳,红耳鹎,白鹡鸰。它们在树间尤其灵活。啄一嘴又一嘴。饱餐过后,地上是散落的小果。果上残存的喙眼,又引来一些虫子。这些虫鸟闻香而来。鸟多起来,虫和蚂蚁也多起来了。噗噗,听落果落地的心动。啾啾,听鸟享用陶醉的歌鸣。

  我常常替街头的榕树抱屈。硬化的路面,是人给榕树强加的桎梏,自由的根被水泥的坚硬拦腰截断。人不能因为它们弱小,而轻慢。更不应该以生杀予夺的权力而伤害。宇宙洪荒,时间的长河,自然的伟力面前,人类也是弱小的。生命都有尊严,一棵树,一只鸟,一个蚂蚁,都有存在的理由,或者说都负有使命。都应该被尊重。

  那些根系飘着,总是在飘着,找不到归依。它们最后的归去,本来就属于大地。地心,向它们发出热情的邀请。投奔,接纳,融为一体。可是,水泥的坚硬阻扼了来自地心的引力,它们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动力。它们仍不气馁,仍然拼力活着。向上,再向上,高企屋顶。开枝散叶,枝叶铺展。仍然给城市贡献森林,负氧离子。给道路搭出一条条绿荫的隧道。无论什么时间,你从树下走过,她们都在那夹道欢迎。树叶沙沙,灯光迷离,在歌一首迎宾的小夜曲。

  致敬一棵榕树。

  (摘自《生态文化》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