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万松浦》2025年第1期)
一
初秋是最好的季节,比春天好,比夏天和冬天好。猫儿们喜欢在风和日丽时忙碌,准备进入树叶斑斓的深秋,然后就是可怕的冬天了。采摘,嬉耍,爱。春天是热烈的爱,秋天是深沉的爱。
大家在柞树和白杨下,在紫穗槐灌木下走过,或悠闲或匆促。相互看一眼,从对方沾了覆盆子浆汁的胡须上,从额角紊乱的毛发上,就能得知正在度过的一天多么充实惬意。彼此心照不宣的一问就是:“你今天爱过了吗?”
没人问更没人回答,这就是猫儿。
“我们猫儿,比人要雅致一些。”杏兰一直记得父亲这句话。父亲腹富口俭,很少话语滔滔。他说话语气平淡,却有一种深思和凿定感。事实上她很少怀疑父亲的话。她好奇自己名字的由来,问时,他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赧色:“啊,就这个名字了。”后来她从跛腿老德子那里猜到了。
家里人叫他“德伯”。他的年龄比父亲还大,从爷爷在世时就来到这个家里,对整个家族忠贞不贰。“你的父亲和母亲是在河东一片杏园里相识的,那里有兰花。”德伯回忆往事,这样说。
她知道河东有一片广瀚的林野,有祖传的一座府邸。在与野狸子的连年征战中,府邸被毁,整个家族不得不远逃河西,在偏寂荒凉的地方立足。那是不堪回首的一段日子。残杀,背叛,牺牲,血流成河。她的两个叔叔,还有姑姑,三个哥哥,都在战乱中死去了。
父亲和母亲带着幸存者来到河西,跟随这个望族的,还有另一些猫儿。
先是活下来,然后重建了宅子。这是一座不大的庭院,花园,白沙小径,一道流溪和几棵杏树。有兰花。这儿只有河东莽林的一个边角大,可是仍然有灌木,有柳树与合欢,枫树,特别是高大的橡树。“橡树在呢,一切还会好起来。”父亲说。
她发现溪水里有鱼,有螺蛳,有小蜻蜓咬在莎草上,有一丛丛香蒲。她试着跑得更远,看到了花斑啄木鸟和黑枕黄鹂,野鸡和喜鹊,还有乌鸫。野兔和刺猬对她说:“欢迎。听说了。”
他们听说了什么?她知道在这片不大的林子里,一切消息都传得飞快。
二
她从不抱怨这片林子太小,只知道河东的林子更大。令她恐惧的是偶尔传来的轰鸣声,那是从林子外边传来的,是人的声音。人做各种事情,有时会砍树。
“他们再砍下去,林子就更小了。”德伯说。“为什么不去阻拦他们?”她问。
“没法阻拦。人可以干他们想干的任何事。”德伯说。她皱眉的时间多了。父亲说:“多么漂亮的猫儿,你该高兴起来。”她就高兴起来。她想让父亲高兴。
每天除了随德伯他们去狩猎和采摘,再就是做女红和温习礼仪,这是一个淑女必须掌握的。“不要说我们这样古老的望族,就连林子外边的人,只要不那么粗鄙,还学琴棋书画呢。”教坊先生说。
她读扎成一束的枫叶、青铜叶,听风中的铃兰。除此之外还有搏术,扑剪和攀跃一一精熟。“后代已无男丁,你身上寄托了整个家族的厚望。”德伯说。
母亲对她的走姿与仪态格外留意。“我们猫儿的步履是最有名的。人类中的体面女子,一定要学会这样走路。”母亲在纠正她的走姿时说。用餐、交谈、待客,各有持守,小处尤为严苛。比如长辈落座前不得用餐,整只小鼠和螳螂要端正地摆在桐叶上。说话不得发上腭音,移取东西不得弯肘,而要直臂轻挪。
母亲一生都是这样的典范。即便痛失三子伤绝流离,食不果腹初入河西,她都保持了高贵的姿容。无限的悲苦,也不过是低首垂睫,鼻翼轻翕。
最后的日子总要来临。就像接到了一纸知会,家中不再喧哗。母亲不来餐室,仆人将食物端到她的榻前。母亲眼中泛出夕阳的温煦,看着杏兰:“好孩子,浅黄和洁白交织的斑纹,有黑缘的耳尖,圆脸。纯正的血统。记住,不要辱没自己的家族。”杏兰起身走了几步,又折回。母亲脸上浮出久违的笑容:“好,就是这样的步态。我的孩子。”母亲在她的搀扶下站起,移到窗前,看一处萱草花。
第二天母亲不见了。她发现父亲、德伯,所有的仆人都伫立不语。她喊着跑向大门,父亲拦住了她。他在耳边悄语:“不要惊扰,她出门找一棵最美的萱草花。”
日后她才知道,这是自己家族的规制和隐秘:在最后的时刻,必须独自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在那里长眠。
三
记忆中,父亲唯一的一次长谈,是在母亲离去的第三天。他有些气喘,不得不歇一会儿再说。他说得最多的是河东岁月,整个家族与野狸子的征战:“记住,那是最肮脏最无义的一群,坏人怂恿和支使他们。只要有点廉耻,与他们对决就很难取胜。”
“为什么?”“因为,”父亲抿抿干燥的嘴唇,好像在想一个显见的理由,最后还是勉为其难:“他们可以用各种办法,而我们不能。”“为什么?”她越发不懂。
“因为我们是一个古老的家族。”父亲简约的作答,除了让她更加费解,还有深深的委屈。显然,父亲把更多的缘由留给了她,她还有许多时间,而他,没有了。
父亲喘息,沉默,看着她:“孩子,你的眉眼和姑姑多像。她是莽林中最美的。最后的日子,野狸子要凌辱她,她撞死了自己。”四周静极了。她不敢发出抽泣,只在心里为刚烈的姑姑流泪。沉寂中,可隐约听到远处的喧声,那是林子外边人的声音。她站起,往前走一步:“我想做人。”
父亲轻叹:“人太粗俗了。贪婪的眼神,还有板牙,都让我受不了。你见了他们剔牙的样子,就会远远躲开。”
“可是,人能干自己想干的任何事。”
父亲不再说话。
“人有枪,林子里的所有生灵都怕人。老虎,狮子,更不要说野狸子,都怕他们。”她一直盯着父亲的脸。
她明白,留给父亲的时间不多了。最后,她要他教自己做人。她知道家族的主人要以这样的面貌与人打交道,处理家族事务。“我是家族唯一的传人了。”她声音低沉,提醒父亲。
一场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父亲早早出现在庭院中,那个弓着的背影让她一眼看到了。她从香蒲边绕开,站在一脸倦容的父亲面前。父亲点点头,贴紧一棵树,转过树的另一面,就变成了一个瘦削的男人。
(选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