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广铭(前排左)、季羡林(前排右)与《胡适文集》编委会合影
季先生让爸爸放心
季羡林先生从清华大学毕业去德国留学十年,1946年回到北平,拿着陈寅恪的推荐信找到胡适校长,要求到北大工作。
胡先生遂与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的汤用彤商榷。这位当年哈佛“中国三杰”之一的汤用彤先生,博学、睿智、不顾俗规(所谓北大、清华之别),果断提出在他掌管的北大文学院内,成立一个东方语言学系,请季羡林做系主任、教授。胡适当即同意汤先生这种有远见的建议,并要求我爸协助汤先生具体操办。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50年后的1997年底,我爸爸病危住在友谊医院,因担心欧阳哲生副教授提不上教授,叫我替他给季先生打电话的事情(欧阳哲生的专业是现代史,他不是北大本科毕业,因向我爸求教胡适、傅斯年有关情况而与我爸相识,进而得到我爸认可。1997年底又逢北大职称评审,我爸唯恐他受到一些传统规矩的影响而上不去)。我爸对我说:“你回家给他打电话,他一定记得当年汤先生识擢他的过程,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果然,季先生在电话里告诉我:“请你爸爸放心,我会尽量去做的。”
第二天上午我进病房,爸爸头一句话就问:“昨天季羡林怎么说?”我赶忙大声告诉爸爸:“季先生请你放心,他明白你的意思,他会尽量去做。”爸爸听后,竟默默地在流眼泪。
与季先生分享好茶
我爸爱喝好茶,尤其是龙井。1982年秋我去杭州出差,留给我的同行、杭州农村能源办主任蔡昌达一些钱,请他帮我买第二年的优质“明前龙井”给我爸。第二年早春收到后,爸说自己得留一盒,另一盒分别给季羡林、田余庆、化学系的邢其毅。虽然把季先生排第一,送半盒,却只能用个大信封装了。我拿着信封到十三公寓,没想到季先生不但没介意茶叶多少,反而笑着说:“我多年都是喝六安片茶,你爸爸喝茶可比我讲究多了,这是让我分享哟,你回家告诉他,我谢谢、谢谢啦!”
爸说1984年4月22日,他和季先生受时任中国历史博物馆负责人的胡德平(北大历史系毕业,我爸的学生)之邀,到卧佛寺下面的植物园开个会。大家来到一个老北京普通宅院外的大树下面,长条板凳上已坐着周扬和研究红学的专家们。胡德平说:“请你们来是要宣布一件事,请各位长辈和专家们看看可行不可行,即今后把这里就作为曹雪芹的一个纪念馆,向公众开放。”
季先生和我爸爸当时都热情地发言,表示北京早就需要有处纪念曹雪芹的场所。于是,这天的活动,就成了曹雪芹纪念馆的开馆典礼了。当时几乎所有的红学家都参加了。
季先生是个大孝子
季先生在北京大学安顿下来后,就把他的老娘(其实是婶娘。他六岁就由家住济南的叔、婶抚养,直到高中毕业考入清华大学)和发妻、女儿、儿子从山东老家接到北京。女儿在军工系统工作,52岁就过世了。儿子季承从美国学习回来,在中科院高能物理所工作。
我爸说季先生是个孝敬老人的大孝子,同时他在德国十年也从未忘怀自己的发妻。他对我爸讲过,在德国期间,他数次对真心追求他的那位德国女朋友坦诚地说:“我是有家室有儿女的人,她在家乡服侍老人、抚养儿女,她等着我回去。你我是好朋友,也只能是亲密的好朋友。”回到北平后,季先生没再跟她联系了,他心里知道她会很痛苦,其实他何尝不是。
我爸很理解他的这些肺腑之言。
1994年,季承的妈妈病重住院,季先生那时已是北大副校长,但他在百忙中仍天天去医院陪着她、照看她。
我爸欣赏季先生的才华和独特的学问专长,敬佩他中正做人、刻苦求知,很珍惜有这样的挚友。
相知的素心人
1997年春,我陪爸爸在未名湖畔散步,走在回朗润园的路上,爸对我说:“前几年季羡林跟我很认真地诉过苦,说学生们撺掇他同意江西教育出版社出《季羡林全集》,他很犹豫,他觉得太仓促了不好。”大概他俩那天是站在十公寓路口聊的这些,所以我爸又说:“对,那天他就是在这儿说的,说完我俩就各回各家了。现在他可是变了……”进了家门,爸爸还接着说:“那时候季羡林还挺冷静的,现在可不一样了。有求必应,有帽就戴,又是‘国学大师’,又是‘历史学家’,这‘大师’那‘大师’……人家是在利用他捞名、拿他的名赚钱……”
我觉得我爸着这个急,是因为他俩是“相知的素心人”(季语),我爸出于爱护他,所以替他着急。说着说着爸爸就叫我去,去把他的看法告诉季先生。我急忙说:“我可不能去,我是晚辈啊,我怎么能去啊?”我说:“这些事你自己跟他说才合适。”我爸说:“那你打电话,我跟他说。”但我觉得这些话在电话里也是挺难说明白的,只能在某种特别的场合,只有他们两个人时,谈到这些事,我爸可以点点他。
这年夏天,我爸因突发不适就住友谊医院了。到1998年1月10日过世,我爸再也没有机会当面对季先生倾吐什么了。
季先生小我爸四岁。从21世纪初住进三○一医院治病养病再没出院。2006年以后,在医院里,他写文章、找记者、在电视上大声疾呼要摘掉自己头上不实的帽子,只留印度学、吐火罗文两种,他说这是他一辈子的专长。
当我看到、听到季先生这样严肃地讲了这些话,我立刻就觉得他这几年肯定知道了我爸为什么替他着急。 (摘自《老照片》第158期,山东画报出版社2024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