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坪村墙壁的裂缝像老人身体皲裂的口子,风一吹,好像在晃晃悠悠着。风不吹,也好像在晃晃悠悠着。二十多年前的褚三行,人虽然不老,心情却像那些老屋一样,也整天晃晃悠悠的。
上世纪90年代,年轻的村民,都背着蛇皮袋进城去了。城里的世界是有色彩的,日子是甜的,遍地是金银,他们一去不返,而留在村里的老人一个个故去,褚三行却逆行回村了,直到整座村子只有他一个人。
褚三行认为,人不在,老屋不能毁。他精心维修,令这些看似晃晃悠悠的老屋,恢复了健康。褚三行每天都会巡视。老屋是清一色的老式门板,清一色的老式门搭,挂一把铁锁。在村子里,这锁是象征性的。如果真的来了盗贼,这锁哪能阻挡得了?村民淳朴。他们说,锁只能锁得住君子,哪能锁得住贼人。但村里一直没发生过盗窃。
转眼,褚三行六十几岁,却不显老,像五十来岁的人。他说这是村里水土好的缘故。以前,褚三行也进过城,打拼过几年。那时,他儿子读大学,为了孩子的学费,一咬牙,把七十几岁的父母亲搁家里,独自进城。褚三行文化不高,但有一身力气,在建筑工地打小工,和沙石,挑水泥,搬砖头,抬玉石块,是一把好手。儿子大学毕业后,褚三行说,人不能光顾着小的,也得孝顺老的,便回到村里,照顾父母亲。后来,双亲故去,他也不再离开村子。
山村青山脉脉,一级一级的梯田十分壮观,风景很佳,加上近年政府治理了饮水工程,把流量极大的地下河水抽上来,成为名副其实的山清水秀。褚三行嘴里说是故土难离,其实,他是爱上了山村。
村里少部分房屋散落在村两旁,那是几十年前建的泥砖房,中间排列整齐的却是几百年房龄的老屋,青砖黛瓦,高大宽敞。褚三行如同一个将军巡视他的城堡,看到哪间房屋漏雨,坏了房檐,烂了门庭,都会及时整修,买材料的费用,他通过手机与屋主报销。
年初,来了一群人,当中一个人说排列整齐的是老屋危房,要拆建。褚三行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是危房了?那个人说,不是危房,也是几百年的老屋,更得拆建,现在的乡村,都要建成钢筋水泥墙的牢固村居,建成新农村。
褚三行盯着这个肚子隆起像个孕妇的男人说,你就是建筑包工头吧,我不与你讲,我要找镇书记讲。
很抱歉,大爷,书记学习去了,你有话可以与我说。一个中年干部模样的人分开人群走上前。
褚三行看了看中年干部,说,好吧,你看,我们这些房屋,墙是二十四斤老秤的青砖砌的,房梁是几百年前的树木,地上铺的是青石板,这都是一进五幢,相互贯通,天井、厢楼的布局,不比现在房屋差,住着冬暖夏凉,想当年,红军、新四军都在这里驻扎过。褚三行抬手指向墙壁上说,那墙上有红军新四军刷的标语,虽然有的脱落,但仔细看,也看得见的。
中年干部抬头顺着褚三行的手指望去,是有几条标语。他仔细分辨,一条“打土豪,分田地,穷苦人翻身做主人”,一条“红军万岁”。这两条是红军留下的。还有一条“誓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这是新四军刷的标语。中年干部沉吟了一会儿说,老人家,谢谢你,容我们回去商量商量。
6月中旬,中年干部独自来了。褚三行热情地接待他。说是热情,也不过是态度好,一碗嫩南瓜,一碗茄子炒辣椒,一盘炒土鸡蛋。中年干部吃得津津有味,说真香,这些菜,城里是吃不到的。
褚三行说,菜园里种了不少,你喜欢吃,等会儿摘一蛇皮袋给你带回去。
那不行,不能要你的蔬菜。
地里出的,值不了几个钱。
两个人边吃边拉家常。中年干部问了很多乡村情况,褚三行一一作答。饭快吃完的时候,来一群人,为首那个人委屈地说,阚副市长,您来了不通知我们,镇里准备了饭菜,这饭菜没油没盐,又有锅烟灰,不干净,不健康。
褚三行吃了一惊,面前这个和蔼的中年干部是市里副市长。
阚副市长把脸沉下来说,你们嫌这饭菜不干净,你们知不知道,中医里,这锅烟灰是一味中药,可医治多种病。当年,我们的红军、新四军就是靠穷苦百姓的支持,才有今天的好日子。我们不能忘本。你这病,得治。
一群人听了,顿时显得更委屈。
阚副市长继续问了褚三行一些情况,临走时,使劲握着褚三行的手说,你的意见很好。感谢你,为政府保留了这么完整的古老村落。说着把钱包里仅有的五百元钱拿出来递给褚三行。褚三行怎么也不收,连连说招待不周,一顿家常饭怎能收钱,您是贵客。
阚副市长说,老人家,我们国家政策好,建设新农村,不让每一个村民住在危房里。不过,我也知道这里有不少红色村庄,很有价值,需要保护,这些村庄都是国家的瑰宝,我是主动要求从省里调来这儿的。政府会加大力度保护这些红色村庄,更要把这些村庄修葺为民居,成为市民休憩、旅游的教育基地。以后,就不是你一个人的村庄了。
临离开时,阚副市长坚持付褚三行饭钱。褚三行捏着尚有阚副市长体温的人民币,感觉到一阵山风吹来,他的脸上绽开烂漫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