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招工

作家文摘 2022年03月01日 ·王海滨·

  大  姐

  1980年春天,父亲骑行70里地从县城赶到我们镇高中,兴冲冲地喊出了大姐,说带她去县劳动局办手续。

  大姐一心想考大学,考上大学才能出人头地。这是当教师的母亲多年不倦的教诲,她铭记在心。为了这个梦想,她起早贪黑地背书学习,一路苦读。中学毕业,全村就大姐一人考上了镇高中。眼看就要高考了,父亲却说她被招工了。

  父亲看出了大姐的不情愿,一脸的兴奋被漫天无奈驱赶殆尽,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的学校大门,好久,才叹口气,轻声说:“你不知道,弄这个名额有多么难。”

  大姐知道家里的经济负担很重:父亲在县化肥厂上班,月薪32块6毛4,母亲在本村小学当老师,月薪27块8毛9,这60块5毛3是全家七口人一个月的所有经济收入,支撑着吃穿用度和迎来送往。

  大姐看看父亲紧皱的眉头和长吁短叹的神情,就不再说什么,回教室收拾好书包,坐到了父亲那辆大永久自行车的后车座上。父亲甩开大长腿骑车往县城赶,不经意间一回头,发现大姐正泪流满面。父亲放慢了速度,问就那么想读下去吗?

  大姐摇头:“风大,迷了眼。”

  很快,17岁的大姐成了我们县第二人民医院一名护士。二院就在我们镇上,每个月母亲领着我去镇上赶一次集,会顺带着去看望大姐,给她送一罐子油浸咸菜——齁咸,或者一包炒面——把面炒熟了,搁点糖,既能当饭也能当零食。远远地,大姐穿着有点大的白大褂,戴着大口罩,飞快地跑出来迎我们,周身散发着好闻的来苏水味道:“妈,他们说我19了?我不是还不到18吗?”母亲急忙做贼一样小声叮嘱:“满18才能招工。你就说19了……”

  大姐上班第一个月的工资全部交给了母亲,在一旁的外祖母欣喜地看看钱再看看大孙女,小声地提醒母亲:“给孩子手里剩点零花钱……”

  母亲就给大姐两三块零花钱。大姐知道外祖母爱吃长寿糕——一种薄薄的、鞋底形状的鸡蛋糕,每个月都用零花钱给外祖母买回二斤,感动得外祖母背地里不停地撩衣襟擦眼角。

  二  姐

  二姐比大姐小三岁,学习成绩也很好,母亲暗地里和父亲说,一定得让二姐上高中考大学。父亲闷头抽烟,使劲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大姐招工当护士的第二年,二姐考上了高中,却出乎意料地不去报到:“我想招工。”

  母亲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啊?”“我也想帮家里。”母亲把脸一沉,斩钉截铁:“不用你帮!必须去上高中!”二姐哭泣:“高中课本我都已经扔了。”

  二姐如此决绝,母亲无奈,托人带话给县城的父亲立刻回家一趟。父亲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当天就赶回来了,听母亲说完,接连抽了几根烟。

  父亲用卖猪的钱又托关系给二姐弄到了招工指标,二姐高高兴兴地到我们县电影院当了一名售票员。她虽然也把年龄改到了18岁,可实际年龄15岁,头上扎着两条羊角辫,穿着那件白底碎花的褂子,坐在售票厅里面。有买票的一探头:“怎么让个孩子卖票啊?你家大人呢?”二姐抬了抬屁股,使劲挺直了腰板,一脸凛然:“我不就是大人吗?一看你就不像买票的,瞎捣乱,下一位——”

  很快,聪明好学认真踏实的二姐就熟悉了全部工作流程,成了一个合格的售票员,当年还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二姐那个乐啊,拿着奖金也给外祖母买了长寿糕。

  外祖母一边美滋滋地吃着长寿糕一边抓着二姐的手问怎么会得奖呢?“人家说,我一个孩子,怪不容易的……”

  外祖母正准备张嘴咬长寿糕,一下子就停下来,半张着嘴起身走到一边撩起衣襟,再走回来,眼睛红红的,脸上却努力带笑……

  三  姐

  招工让三姐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学习很不用心,成绩自然平平。她憧憬着也走招工路线。

  母亲正眼不看她,说好歹上完高中:“你只要真的用功了,考不上也没人会埋怨你!到时候真考不上,我想你爸不会让你在家待业的……”

  那时候,谁要是待业青年,甭说个人谈婚论嫁一片渺茫,全家人都会为此抬不起头来。

  这句话让三姐看到了希望,一心盼望着赶紧稀里糊涂地上完三年高中,步入招工的行列。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1988年,在三姐高二下半年的时候,国家出台了新政策:取消招工。

  三姐一听,急火攻心,一晚上工夫,脸上窜起七八个青春痘,大清早坐在床边上,两手擂着床沿,一肚子愤懑:“我现在再学也来不及了啊……怎么这么倒霉。”  

  (作者系中央电视台纪录片导演,北京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