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星胡蝶
作者与祖父夏衍(20世纪70年代)
胡蝶对我祖父的称呼保持着黄子布——黄先生这件事,起源于中国电影史上一次开天辟地的大事:1932年5月,左翼电影小组进入明星公司担任编辑顾问,我祖父是组长,从那一刻起,红色基因注入、渗透到中国电影业里。这几位左翼人士的政治面目是很清晰的,明星“三巨头”之一、也是钱杏邨的同乡周剑云邀请他们加入“明星”,并且保证不暴露其政治身份,分别都起了化名,这之前,“文委”开会讨论过,且得到了瞿秋白的同意。在这些前提下,胡蝶与黄先生结识了,并有了后面的合作。
祖父与“明星”的交情
“明星”老板张石川的女儿张敏玉晚年对我讲起来,也是说,明星公司对我爷爷这些新文化人是待若上宾的,他们会去张石川的家里讨论剧本,那时候她还是孩童,已上过大银幕,我爷爷抱着她坐在身上谈剧本。可见,左翼电影人与公司老板的关系是和谐的。
这样的交情在明星公司结束以后也一直保持着,抗战中,“……时于雾重庆话剧演出,某日,我(黄宗江)化了妆在后台,听人说胡蝶在台下看戏,……事后,与夏公(衍)闲步,他淡淡地说起,曾在街头遇胡蝶。胡蝶说:‘黄先生(子布)侬也来啦重庆?’”
1947年9月3日,我祖父自香港写信给张石川,信的内容是谈对一个电影剧本的意见,写信的年份是摧枯拉朽的前夜,经过一场抗战,他们两人的个人境遇和社会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可是信的抬头依然是“石川兄”,落款是“弟子布”,保留着“明星”时代的痕迹。这封信,张阿姨在临终前交给了我保存。
我祖父在20世纪50年代担任上海市常委和宣传部部长的时候,周剑云仍是他办公室常来走动的“座上客”,直到他赴京任文化部副部长。
祖父笔下的中国电影业
中国电影业的第一次辉煌来得并不晚,与好莱坞摩肩接踵。辉煌的标志之一,是以三大公司为代表的中国电影产业化雏形已成规模,这当然与各公司掌门人的价值取向有关。我祖父在他的《懒寻旧梦录》里是这样分析三大公司的巨头们的:
这三家中,按当时的情况,“联华”算是比较开明的,它的主持人罗明佑是基督教徒,后台是民族资产阶级,所以他不拍色情片和《火烧红莲寺》之类的武打片,也有了孙瑜、沈浮、卜万苍、谭友六这样的导演。天一公司(也就是现在在东南亚和香港电影界很有势力的邵氏影业公司的前身)的老板邵醉翁,在三家大公司中可以说最保守,他是宁波人,上海话说“算盘打得顶精”,只要能赚钱,什么片子都拍,……至于明星公司,则张、郑、周三位过去都和“文明戏”有关,郑正秋是文明戏的编剧兼“名演员”,以“言论老生”闻名,周剑云是“剧评家”,有事业心,也比较开通,张石川则一般说来在政治上是一个中间偏右分子……
由此,三大公司形成了中国电影的三大流派,传承了几代电影人。以罗明佑、吴性哉“联华”引领的文艺片路线,从早期的大中华百合到“联华”、“联华”二厂,再到战后的“文华”,其代表人物为导演孙瑜、费穆、阮玲玉,及战后以“苦干”为基础的黄佐临、桑弧、石挥、李丽华等;以“天一”为一脉的娱乐片模式,从上海发展到东南亚,最后落脚在香港的“邵氏”,拥有了李翰祥这样的票房大导演。这一脉很顽强,生存期也最长,具有电影活化石的意义;相比较打新知识分子和城市文艺青年牌的“联华”和娱乐大众的“天一”来说,“明星”走的是寓教于乐的正剧路线,代表着社会主流的最大公约数。这一由“明星”开创的文艺传统,延续影响了几代电影人,从郑正秋到蔡楚生,再到后来的谢晋,一脉相承,基因强大,体系完整健全。而胡蝶“母仪天下”的形象做派,正所谓“十之五六若宝钗,十之二三若袭人,十之一二若晴雯”,与传统正剧的“大青衣”气质不谋而合。因此,胡蝶的应运而生不是偶然的。
胡蝶有尊严的理性
胡蝶的情绪管理能力远远超出一般人,她的会做人跟她的端庄大方的外貌一样有口皆碑、为人称道。甚至,那些口碑给人留下的印象超过了角色,这一点,也恰恰与阮玲玉相反,阮玲玉的默片形象是定格在银幕上的,永恒的。而关于“人言可畏”,胡蝶虽然可以避免阮玲玉式的悲剧,却依然逃脱不了相同的遭遇,除了前面提到的在北平与张学良共舞的打油诗之外,伴随了她一生的就是与戴笠的关系。
吕恩阿姨的丈夫胡业祥是胡蝶的堂弟,她是“二流堂”成员,一直叫我爷爷奶奶“干爸爸”和“夏妈妈”。私下里听她不止一次地说过,戴、胡的关系是谣言,私生女更是无稽之谈,胡蝶由于宫外孕流产丧失了生育能力。为此,吕恩还做了一篇专访为胡蝶辩诬。
“明星”在“八一三”上海战役的炮火中成了一片废墟,从此,胡蝶的黄金时代也就结束了。她的事业高峰、经济优渥、生活幸福都留在了战前的旧上海,一去不复返。但她是20世纪老派的淑女,无奈之中依旧保持着有尊严的理性:“好是好,只是儿孙都在这里,我已是个无用的老人,怎能再去增加国家的负担。怕只是梦里几时寻,只能终老他乡了。” (摘自2月23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