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为张牧石题写的“梦边填词图”
周汝昌(左)与张伯驹
父亲与张伯驹先生的交谊,一在词学,一在红学,两者交逢,不期然而有会心不远之欢,投契日深,相知遂久。父亲说:“先生为人,坦荡超逸,潇洒天真,世所罕见。他见了名人贵人,是如此;见了青衿学子,草野村氓,亦是如此。在他眼中心中,并无尊卑贫富之分,只有高下雅俗之别。这种人品性情,我只在书册中似乎依稀仿佛知之,如明末清初张宗子(岱),大略相似。我深重其为人过于他的其他方面。”父亲与张伯驹先生就是这样相互信任,超脱世态,全以坦荡相待。
大约20世纪70年代初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年轻人,进屋掏出一封信交给父亲,展开看时,上面写道:
玉言词家:
年来虽无大病,而衰颓日甚,每欲去君家乃而又止,今晨决定往访,甫出门客来,迎回。现相求:一、题杨柳枝图;二、题凌波图七律一首,寒、姗、安、兰、弹韵;三、津张牧石转托题其梦边双栖图,俟两星期后当往访。现去河南参观洛阳龙门三门峡等处。《红楼梦新证》何日出版?希预为留两部。和《风入松》词皆无底稿,暇时请钞给。匆即
日祺!
丛碧拜
信的下面还有一行字:东城无量大人胡同路南14号 周汝昌先生。这显然是为送信人留下的指路标记。
由此信即可看出父亲与张伯驹先生的交谊。伯驹先生不寒暄、不客气、不绕弯,他直白地提出三个题字请求,而且要求题凌波图必须是一首七律,必须用寒、姗、安、兰、弹之韵。
父亲阅毕信,沉吟一下,翻过纸背,提笔写下一首诗:
题潘素夫人凌波图用韵
已辟尘埃岂辟寒,
亭亭常是谢姗姗。
波生靓绿妆眉沁,
玉捧宫黄舞态安。
十里繁香空雪海,
一庭粗俗陋芝兰。
分明素纸离颜色,
更倩银奁着粉弹。
凌波,即水仙,是父亲平生最熟悉、最喜爱的花卉之一,每年一进腊月,他都会买上几头,养上几盆,精心呵护,迎接新春佳节里的开放。父亲对水仙的品性、姿态、花香……以及自己的赏惜,毫不掩饰地写入诗中,并按照张伯驹先生要求的寒、姗、安、兰、弹五个韵脚,一气呵成。
张伯驹先生两次特为张牧石求题“梦边双栖图”,皆因正值张牧石银婚的喜庆日子,父亲虽然目坏,也成人之美,即书下一首“奉题梦边双棲图”的五言绝句。
张伯驹先生自河南参观完洛阳龙门三门峡,回到家中,父亲的诗作早早已在敬候中。张伯驹先生信中请求的三件事完成了两件。再说第三件有趣的事——题杨柳枝图。
1972年年底,父亲又收到张伯驹先生的一封来信:
玉言词家:
前函交潘素发后,置皮包内三日始发出,致误。仍于本星期日(十日)上午十一时,请移步故敝居午餐一谈。潘素新学得炸肉,罚其为做菜,或炭锅涮羊肉。闻郭沫若有驳章孤桐论《兰亭》一文,章论当在《柳文指要》中,请携来,欲与弟台一谈《兰亭》真伪问题。杨柳枝殊有意致,馀面罄。即颂
冬祺!
碧拜
十二、六、星三
看完这封信,真可令人捧腹大笑。里面透露出的不仅仅是张伯驹先生的诙谐幽默,还透露出他对学术论争的关注与参与。章孤桐,即章士钊是也,他的《柳文指要》因得毛主席的支持,出了大字本,父亲是从张伯驹先生处借阅,适值章孤桐有意著《柳文指要补》,父亲为此曾提出过许多建议。张伯驹先生再次约定父亲去府上一谈,吃涮羊肉。前文已说过,这时的父亲已经开始了修订《红楼梦新证》的工作,正处于忙乱之中,而且父亲是一个不愿意给别人添加麻烦的人。他急忙给伯驹先生写回信,说:昨奉书已在傍晚。自笑福薄无由一享涮羊,然定累费事又劳久候,实为不安,心领心领。杨柳枝勉成应教,陈言未尽,聊奉一粲。于是父亲题下四首诗,寄给先生。 (摘自2月25日《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