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觉得自己是个复杂的人，是因为吃。

　　早上出门时，老韩决定去粥屋喝八宝粥，吃一根油条、两个煎包，外加一个茶蛋。但是经过一家热干面店时，他又想吃红油热干面，最好再配一根烤肠，那味道，喷香。然而犹豫一阵，他又放弃了。这几天上火，他怕火上浇油。在继续前往粥屋的路上，又看到一家餐馆经营螺蛳粉。螺蛳粉也是他喜欢的美食。他在店门口迟疑一会儿，想想还是不妥，这玩意同样上火。那就还去粥屋吧，然而接下来，他脑瓜里相继闪过胡辣汤、牛肉汤、煎饼果子、驴肉火烧、五谷鱼粉……他在路上不时调整方向，终究举棋不定。最后还是决定去粥屋的时候，已经临近上班时间，他只好饿着肚子赶到单位，狠狠地叹一口气：我怎么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呢？

　　其实，老韩很想活得简单些。

　　可是，一遇到吃，他就简单不起来，简直拿自己没办法。

　　有次出差，老韩和同事在酒店吃自助餐。老韩乐了，还是这样省心，用不着拼命做决定，用不着忍痛割爱，哪样都不拉下，不给肚子留半点遗憾。老韩的盘子被各色菜品堆积如山，又搞了一大盘面点，然后，粥、奶、米酒……轮流上。同事说，吃得了吗？老韩挥挥筷子，没问题！老韩先把肚子吃饱，又把肚子吃胀，然后嘛……把肚子吃痛，他实在吃不下了，可盘子里还有很多食物，剩下难免遭同事数落。他流着眼泪把那些食物塞进嘴里，一直到嗓子眼，肚子几乎要爆。末了，他万分痛苦地离开。刚回到房间，就伏在马桶上狂吐，把艰苦卓绝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老韩得了急性肠胃炎，输水吃药，把公务也耽搁了。同事自然不会放过这绝佳的笑料，一传十，十传百，老韩“名声”大噪，无地自容。

　　唉，吃多吃少吃什么，我怎么就没个主意呢？老韩不仅为自己羞愧，简直生出厌恨了。

　　为了管住自己，老韩决定给自己来点硬的，每次吃饭前，先定好食谱，比如：早餐，小米粥，素包，茶蛋；午餐，炸酱面，紫菜蛋花汤；晚餐，馄饨，牛奶。如有违背，绝食一日以作惩罚。然而，看到猪蹄、牛肉、鸡腿、羊排……他还是忍不住，来去徘徊。老韩无比烦恼，真想把自己过于发达的脑细胞消灭一部分。

　　这日，单位组织爬山郊游。同事说，山上有好几家野味店，好吃的多着呢，老韩，想吃什么？老韩自知同事想取笑自己，不由臊红了脸，口里说，随便，简单吃点就好。话虽这么说，心里各样美食早就蝴蝶一般翩翩起舞。吃什么呢？到底吃什么呢？直到爬上山顶，他还没拿定主意。正犹豫时，单位给每人发了一个食品袋，内装面包两个，火腿肠两根，卤蛋一枚，矿泉水一瓶。老韩这才知道，山上压根儿没有餐馆，除了手里的食品袋，别无选择。老韩坐在石头上，吹着山风，看着白云，吃着面包，心一下子放空了，别提多轻松了。

　　简单真好啊！老韩微笑着感慨。

　　可是，类似的机会并不多，一旦让老韩自己决断，他就又重蹈覆辙，陷入无尽的烦恼之中。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退休，老韩得了好多种病，胃、肠、肝、肾、心脏、血液集体向他发难……直至连舌头也失去了味觉。先是许多食物不能吃，偶尔偷食少许；后来身体向他的侥幸发动猛烈反扑，真不敢吃了，只能忍着。终于，他到了不想吃、不爱吃的地步，一天三顿小米粥，一点青菜，完全为了打发肚子，再也不用为吃什么而发愁。

　　我终于是个简单的人了。

　　瘦骨嶙峋的老韩，在秋风中笑着。他的心中，竟满含悲戚。　　 （原载《小说月刊》2022年第1期，原刊责编：何光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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