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评传》张期鹏亓凤珍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 本书追溯了张炜走上文学之路的缘起,探究了他所经历的生活与文学境况,追溯其文学根脉,评析了张炜的文学理想与情怀、文学精神与思想,揭秘《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多部作品问世前后的曲折内幕。
一方土地的地理文化因素,对一个作家影响深远;他自身的家族血脉,同样也是不可忽视的。
张炜的原籍,是与龙口市相距不远的栖霞市。两市虽然境域相连,但地理环境大不相同。栖霞是烟台辖域内唯一一个不靠海的、典型的山区市,境内高山层叠、丘陵连绵,据说有大小山峰两千五百余座。其中,东部牙山和西部艾山两大山系构成了境内的地形脊背,此脊素有“胶东屋脊”之称。
张炜的老家是艾山以西的苏家店乡潘家店村。他们村东也有一座山,山尖“形如蚕蔟”,故名蚕山,当地有“蚕山戴帽,大雨来到”的说法。他和朋友还在山顶上找到了一种叫“脆骨石”的发青发白的石头。朋友告诉他,当年挨饿的时候,他们就上山找过这种石头吃。这座家乡的高山,曾多次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并在《你在高原》中被他改成了“砧山”。这应该是张炜对家乡的想象和怀恋。
不过,这个地方也只能称作张炜的原籍,或者称作他父亲的故乡。因为早在张炜出生之前,父亲就因逃避战乱离开了这里。他先是得到一位在青岛的本家叔叔资助,在那里经商,后来则多在东北的沈阳、大连等地从事商贸活动,并来往于东北和龙口小城、龙口港之间。他在龙口小城认识了张炜外祖父一家人,并与张炜母亲结婚,住在位于龙口小城里的外祖父诊所的大院里。
张炜的外祖父,是龙口小城里的一位名医,在那里开了一个不小的诊所。他年轻时也曾到东北的沈阳、哈尔滨等地谋生,并在那里学了医,其中一位老师还是荷兰人;后来到龙口小城安顿下来,在那里行医。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还热衷于饲养各种动物,并渴望将来能在小城里办个动物园。他又是一个接受了新思想洗礼的、充满热情的爱国者,这让他非常注重孩子的培养。
这里不能不提到黄县的一个著名人物徐镜心,也就是长篇小说《独药师》中徐竟的原型。辛亥革命时期,作为黄县籍的“革命巨子”,他是最早与孙中山交往的山东同志之一,曾任中国同盟会北方支部支部长兼山东分会主盟人,当时就有“南黄(兴)北徐”之称。民国后曾担任国民党山东支部理事长,因反对袁世凯独裁专制被杀害。又有“南宋(教仁)北徐”之称。我们现在虽然不能确定张炜的外祖父与徐镜心是否有过联系,但他对徐镜心应该是熟悉并敬慕的。他后来将女儿也就是张炜的母亲送入学校学习,那所学校的前身就是徐镜心在1906年左右创建的一所女校。抗战初期,张炜的外祖父因支持和组织抗日活动,为抗日队伍搞武器、药品等,遭到一股不明身份的土匪伏击,壮烈牺牲。他虽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革命者”,但他身上的“革命性”却是十分鲜明的。
张炜虽然没有见过外祖父,也没有直接得到过他的教诲,但大人们讲述的外祖父的事迹却给他留下了难忘的记忆。他听大人说,“有一次他骑着马外出,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伏击,那是一次暗杀。结果只有他的大马回家了,它进门后就用头去磕打木台阶,家里人觉得非常怪,一摸马背上有血……外祖母和母亲跟着马出门,后来发现外祖父倒在一条路旁。这件事情让我永远不忘。”张炜告诉我们,小时候大人经常对他和他姨家的孩子说:“你们长大后能成为像你姥爷那样的人就行了。”
张炜在1976年写于栖霞、1982年改于济南的短篇小说《石榴》中的那个“外祖父”形象,或许就有一点他的外祖父的影子。在这篇作品中,他把“外祖父”塑造成了一个扮作商人的革命者;他还写到了一座港口小城,写到了“外祖父”与港长的复杂关系、“外祖父”与“姥娘”的相爱与结合、“外祖父”的失踪和被杀,具备了后来长篇小说《你在高原》之一《家族》中“曲府”故事的雏形。
1979年,他还在烟台写下了短篇小说《老斑鸠》,通过小说人物“外祖母”的讲述,记下了另一个人物“外祖父”的经历:“你外祖父也是个有钱人,可他就是个好人……那年镇上过好队伍,也过坏队伍,他给好队伍治病,坏队伍恨他,就把他杀了,还烧了他半个诊所……”这些文学虚构与想象,自然不能与现实混淆,但其中大概也有些真实印记吧。
作为一个小城名医之家的成员,张炜的外祖母、母亲、父亲和姐姐都能读书识字,他们对张炜童年时代的阅读产生过重要影响。这可能是外祖父给张炜留下的一笔最为重要的文化遗产,尤其是外祖母,堪称张炜的启蒙老师。这个家庭,应该是与张炜父亲在栖霞乡下的老家有所不同的。那个家庭,可能是一个山乡农民家庭,而这个家庭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城市知识分子家庭。虽然后来这个家庭命运多舛,男主人遭到暗杀,其他成员被迫离开龙口小城到海边丛林寻找生路,但他们的文化血脉却没有因此中断。张炜说,当年他们被迫离城而去时,外祖母还不忘带上一箱书。
这一点对张炜的成长十分重要。这个在海边丛林里长大的孩子,自小生活在一个孤独寂寞、受人歧视的环境中,之所以没有长成一个性格顽劣、桀骜不驯的“野孩子”,或者一个自卑自怨、自暴自弃的“多余人”,与他外祖父一家的家庭文化传统和良好文化教养,与他的家人对他的教育熏陶有着极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