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上海
《送别》是李叔同写于1914年的一首歌曲,是他在杭州教学时写下的大量学堂乐歌中的一首。
李叔同是在什么样的时代背景与内心情境下,创作出这部作品的呢?他送别的对象又是谁?或许,我们可以从《送别》里的“知交半零落”找到答案。所谓“知交”,大约相当于今天有交情的老朋友 ;“半零落”说明并非全部断绝,而是处于遥远相隔、似有若无的境界——这里的“知交”,乃李叔同出家后仍念念不忘的“天涯五友”之一——许幻园。
“天涯五友”分别是许幻园、袁希濂、张小楼、蔡小香和李叔同,这个五人组合在当时的上海可谓“名震一时”。“天涯五友”第一次聚首,是在李叔同初到上海那年(1898年)。这一年,百日维新失败,李叔同因涉嫌“康梁同党”而被迫自家乡天津逃至上海,年方19岁。
李家在上海的申生裕钱庄设有柜房,到了这里,李叔同大可衣食无忧。到上海后,他租住在法租界卜邻里(今金陵东路一带),卜邻里靠近城南,而城南是文人雅士居住的地方。早在李叔同抵达上海的前一年,后来的“天涯五友”之其余四人,即当时的“宝山文人”袁希濂、 “江阴名士”张小楼、 “江湾儒医”蔡小香、“华亭诗人”许幻园已建立了“城南文社”,地址是许幻园的住所——城南草堂。作为沪上诗文界领袖人物之一,许幻园每月都会组织文人聚会,偶尔还会组织会客、出资悬赏征文。
李叔同最初与许幻园等接洽上,就是因为征文。李叔同的几次投稿,得到了文社内部人的一致好评,很快,他们便正式邀他入社了。
“平生最幸福的时候”
1898年底,李叔同第一次到城南文社参加会课,出题者是当时的宋儒性理学大家张蒲友,他出的题目是《朱子之学出于延平,主静之旨与延平异又与濂溪异,试评其说》。李叔同在天津时便对性理学下过功夫,这等题目自然难不倒他。首次以文会友,李叔同便被张蒲友评为 :“写作俱佳,名列第一。” 此后,李叔同尽情挥洒才情,每次写出文章必定“技惊四座”,这正是他后来在诗中所说的“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时期。
经过几番接触后,许幻园决定将位于上海大南门青龙桥的城南草堂辟出一部分,邀请李叔同一家搬来居住。许幻园还特地在李叔同书房挂上了“李庐”的牌匾,李叔同后来的“李庐主人”别号,便是由此而来。搬家后的李叔同心情舒畅,他曾在《清平乐·赠许幻园》里表露遇见知己后的喜悦 :
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文采风流合倾慕,闭户著书自足。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
此后,几位文坛才俊常在一起交流学习。结拜后不久,他们还特意到照相馆摄影留念,李叔同为感念这几位好友的相遇之情,以“成蹊”之名在相片上题写“天涯五友图”(见图,左一为李叔同)。
“五友”虽成长于不同背景,却又有很多共同点——同是出身名门世家,都有良好的旧学功底,但在晚清新思潮不断涌进的大环境里,都成长为新派绅士,提倡移风易俗,促进社会改革。
“天涯五友”闲来常一起举杯邀月、品茗论艺,游览名山大川。除了诗词唱和外,李叔同与“天涯友人”们最常做的事情,便是讨论救国救民之法,谈到激动处,他们还会当场吟诗作赋。对于这段时光,李叔同一直极为留恋,他曾言 :
我自20岁到26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直到出家。
各奔东西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天涯五友”也有各奔东西的一天。1901年,张小楼应东文学堂之聘,离开上海前往扬州 ;不久后,李叔同入南洋公学特班就读 ;袁希濂进了广方言馆 ;许幻园纳粟出仕 ;蔡小香则忙于行医。就这样, “天涯五友”各自忙于事业和学业,再也无暇专注于文艺,他们所主持的“城南文社”和“海上书画公会”也于无形中逐渐解体了。
1912年,“天涯五友”之一的蔡小香因病辞世,享年49岁。他的英年早逝,给其他人以极大的打击,李叔同听闻死讯时,竟接连几天滴米未进。
翌年,二次革命失败,许幻园家族的万贯家财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许幻园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突然破产,为了挽救家族,他准备离开上海前往北京,向袁世凯讨个公道。临走前,许幻园去跟李叔同告别。那天,上海下了很大的雪,把天地妆点成白茫茫一片。看着昔日好友渐行渐远的背影,李叔同独自在雪地里伫立良久,后返回屋内,伏案写下了那首我们熟悉的《送别》。
彼时的李叔同,母亲已不在人世,经历繁华极盛,又看过生命至哀,李叔同第一次对尘俗萌生了退意。他在天津的老家已破产,又曾东渡日本回国,经历失业再就业,暂在杭州安顿下来,于杭州师范学校教授图画与音乐。那时的他常与好友于湖心亭吃茶,偶尔记忆过去,总觉踌躇满志,故人已远,偶然间,夏丏尊的一句玩笑话点醒了他 :“像我们这样的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好的。”
李叔同当下动念,先是带着棉袍棉鞋和一些简单物品去了虎跑山,实行“断食计划”。后又给徒弟刘质平写信 :“拟于数年之内入山为佛弟子……现已陆续结束一切。”1918年,在“悲欣交集”中,李叔同决定彻底跟自己的前半生告别,他在杭州虎跑寺修心拜佛,后来正式出家,取法号“弘一”。
此后数年,“天涯五友”中,除李叔同外的三友虽都在俗尘,却都不约而同地对佛学更感兴趣了。1927年,袁希濂皈依印光大师,专修净土法门。正如他自己所言,“余学佛之机”全为“弘一法师启迪之”。
为抗日大业再次站到一起
转眼到了1926年夏,出家已经八年的弘一法师途经上海,他突然想起曾经待过的城南草堂,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再度踏访旧址。此时的城南草堂被更名为“超尘精舍”,与青灯古佛为伴。
四处打听后,弘一法师在草堂附近马路边一个破旧的小房子里,找到了分别多年的许幻园。推开门,此时的许幻园白发苍苍,耳已半聋,他靠着给别人抄些书本、上些私课,赚取维持生计的银钱。两个人叙谈了很久,回忆着过往的一切,一切都恍如隔世。
1927年秋,弘一法师北上探亲途经上海,入住江湾弟子丰子恺的家中。闻讯后,许幻园、袁希濂、张小楼等前往探访。四人见面后,感慨万分,唏嘘再三,他们重摄一影,由弘一法师题跋,以作纪念。
在那次会面后,许幻园和张小楼也皈依佛教,成了居士。两年后,许幻园在上海大王庙离开了人世。
“天涯五友”中,最晚辞世的是张小楼。张小楼民国初期开始从政,1930年代初曾在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任职过一段时间。然而,与许幻园一样,这位不谙为官之道的书生,不久便丢了官。长于书画的张小楼曾一度靠出卖书画或向亲友借贷度日,后辗转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谋得教职。
1928年,张小楼女儿张曼筠嫁给了即将赴美留学的革命者李公朴。有了女婿的帮衬后,张小楼的生活才逐渐稳定,他专心致力于书画,并举办了一些画展。可惜,张小楼的闲适生活终在抗战爆发后被打破。面对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他全身心地投入抗日救亡的大业,一面做慈善救济难民,一面写文痛斥日本人的罪行。
他的好友弘一法师也以出家人的身份加入了抗日队伍。冒着被日本人暗杀的危险,他在炮火中开坛讲经,高喊出“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他甚至还凛然写下了“殉教”两字横幅,以明其志。在抗战最激烈的时候,弘一法师甚至组织僧众创办了“晋江县佛教徒战时救护队”。而另一边,身在上海的袁希濂也积极加入了抗日队伍。自此,“天涯五友”中的三人又再次站到了一起。
历史与时光交织融合,一曲《送别》,在天地间长久回响……
(摘自《同舟共进》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