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是时间的纪念品

作家文摘 2022年04月19日 ·闫红·

  暑假里带娃去成都,特意去了杜甫草堂。那些屋舍自然是后来建的,但是很长的一溜诗碑值得驻足,我几乎是每一首都仔细地看了。

  娃不耐烦,说看书不是一样吗?我说,是一样,但是好书太多了,如汪洋大海,能看到哪一本常常是缘分,你现在来到这里,遇到这些诗也是缘分,何不随缘一看。

  走到那首《江南逢李龟年》前面,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一种好就是那么玄乎,像一片飞在半空中的羽毛,撩得你心旌摇曳,似乎触手可及,但你伸出手,又怎么都抓不到。

  单看字面,这首诗写得太简单了: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李龟年是玄宗初年有名的歌手,跟杜甫也算老熟人,安史之乱时,他和杜甫都流落到江南,在大好春光里不期而遇。看这28个字,都是白描,一点抒情的成分都没有。但是在这微阴的晨光里看过去,怎么有点想哭呢? “正是江南好风景”,写尽自然的无情。

  过去杜甫和李龟年见面的背景,是唐玄宗弟弟岐王的府邸,中书令崔湜弟弟崔九的客厅,是一整个大唐的繁华盛世,夜夜笙歌,纸醉金迷,谁会相信,坍塌就在一瞬间呢?

  在记忆的废墟之上重逢,四目相对间,你们都知道失去了什么,长安已经失去昔日的颜色,但身处的江南,还只管好风景着,似乎要印证你们所有快乐悲伤的虚无。

  然而,也可以从另一面说,虽然花开花落,四季轮回,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留步,但朋友依然是时间的纪念品,当他们出现,就会唤醒整个过去,让你想起,你曾如此深刻地活着。在唐诗里,这样的感触俯仰可拾,《江南逢李龟年》如此,高适的《别董大》也是如此。

  先看这首诗: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是个雪天,黄云在天空堆积,延伸至千里之外,太阳被遮蔽,日光惨淡。对于行路人,它让路途变得更艰难,也让远方变得更加莫测。

  高适没有明确说出董大何许人也,不过大家一般推测是琴师董庭兰,他在家排行老大,故被称为董大。董庭兰技艺极高,唐朝诗人李颀在《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中说:“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说他的琴声能够通鬼神,连妖精都要偷听他的弹奏。

  可惜董庭兰一生清贫,60岁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乡间度过,60岁之后,他追随宰相房琯,充作他的门客,房琯很快失势,董庭兰也被迫离开长安。据说这首诗就写在这个时候,同样不得志的高适,在旅途中遇到失意的董大。

  如今通讯设施和交通工具发达,即使是去从未抵达过的远方,也不会显得特别陌生。古代则不一样,他乡是真正的他乡,那种陌生感如铁板一块,又深不见底,无处查询,也没地方打听,所以,在这样的天气出远门,董大不可能不忐忑。

  幸好他遇上了高适。高适是什么样一个状况呢?同样是不怎么得意的。在《别董大之二》里他写道:

  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我们无从得知,高适当年和董大相识是怎样的情形,但是与此刻,一定有着莫大的落差。这可能是他们一生里最糟的一刻,他们都在逆境之中,在人生的大雪天里,所以,这一刻的高适特别能够理解董大的心情,他知道董大最为担心的,是那种茫茫无边的陌生感。

  如何从这种担忧里解脱出来?那就是分析给他听,你即将抵达之地,没有那么陌生。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两句豪迈之极,也实用之极。

  可以做浅表地理解,可能这位董大很著名,不管到哪里,他都会遇到知音,遇到粉丝,这些人依然欣赏他敬重他,给他制造出一个熟悉的氛围。

  当然,诗人夸张了,即便董大就是董庭兰,也未必有名到这个程度。可是,人在窘境里,非常容易自我否定,稍稍夸大一点,是一种很温暖的体谅。

  除了这层浅表的意思,这两句还可以进一步解读。董大以后会遇到的人,可能都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人类的心灵是相通的,董大的才华,会让别人把他从人群里识别出来,对他另眼相看。应该说,这是给即将出发的朋友,最好的祝福了。

  我不知道他们之后过得怎样,但是因为对方的存在,这段不如意的日子,也会被诗意化吧。朋友不但是时间的纪念品,还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将跌宕苦境,在记忆里变得诗意盎然,朋友是命运赠予的额外的礼物,必须珍重接收。    (摘自《美文》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