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编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

　　本书分为上下两册，内容是对38位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人的访谈，采访者以学生为主。书中回顾北大中文系的发展变迁，重温几代学人的风姿与神采，是北大中文系学人的一次回顾、总结和反思之旅，沿着先生们学术与理想的历史轨迹，可以触摸“活的历史”，感受“真的精神”。

　　王瑶先生对我影响太大了

　　姚丹：您是1956年考上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的，这是您和北大最初的结缘。关于王瑶（见图）先生，想请您谈谈。

　　钱理群：关于王瑶先生我写过很多文章。这次准备采访的时候，我就总结了一下王瑶对我的影响，主要在四个方面。

　　第一方面，就是怎么做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王瑶有一句名言，他说什么叫知识分子？首先是知识，他必须有知识，但同时他是“分子”，就是说，他必须有独立的人格。没有知识，不是知识分子，但是没有独立人格的话，也不能成为知识分子，在某种意义上独立人格比知识更重要。

　　第二个方面，他强调，不仅要做独立的知识分子，还要做独立的学者。怎么做独立的学者呢？他说关键是在学术上，你要找到你自己特有的研究对象、特有的研究方法和特有的领域。做到这些，你在这个学科里才是独立的角色。

　　我就在他的引导下做了选择。我觉得我这一生之所以有一定成就，跟我的对象和方法的选择有关。选择鲁迅、周作人，研究现代文学，把握了鲁迅、周作人，一下子就把线索拎起来了。鲁迅、周作人，把这两个作家搞透的话，整个现代文学就一切都迎刃而解了，这对我以后的学术发展太关键了。

　　第三个，就是学术方法上，他提倡典型现象研究。这个你们都很熟悉了，这对我影响太大了。他不仅给了我方向，还给了我具体的研究方法。

　　第四个就是他指引我们如何做出人生选择。我后来的一些选择都跟他有关系。他对我的两个教导：第一个是叫我毕业后留下来做他的助手时，他就跟我说：“你现在留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这样一个位置是极其有利的。以后你要发表文章、要演讲、要出书，都很有利，但是你要想好，你自己要什么？如果你不能把握自己要的东西，最后你到晚年，回顾你一生，出了很多书，做了很多演讲，也非常出名，影响很大，但是你自己想要的都没得到，你这辈子白活了，你这学者白当了。”我从这里知道，越处于有利的学术地位，越要拒绝诱惑。

　　还有一个，他跟我说：“记住，一个人一天只有24小时，你给我记住这一点。”别的就不说了，我一下就明白了。就是说你不能面面俱到，什么都要，要有所得，必须有所舍。这个对我一生影响也非常大。

　　“三巨头”

　　姚丹：您之前也会跟我们聊到林庚先生和吴组缃先生，您都特别敬仰。这些先生的风采，对您有哪些特别深的启示。

　　钱理群：我这次总结说北大有“三巨头”“六君子”。哪“三巨头”呢？王瑶、吴组缃和林庚。所以实际上影响我的不只是王瑶，其实我更多的是接近吴组缃和林庚的。

　　吴组缃和林庚两个人分别有两句名言对我有终身影响。吴组缃有一句名言说，你要提出一个命题，提出“吴组缃是人”，没有意义。你提出“吴组缃是狗”，就有意义了（笑）。什么意思呢？他说，你提出“吴组缃是狗”，引起别人思考，你的学术目的就达到了。他非常强调学术的创造性、启发性，这决定了吴组缃的风格。吴组缃有个特点，他无论是创作还是学术研究，数量都不大，他没有大量的东西，但他几乎每一篇都有新的东西，都有至少他说的“要引发你思考”的东西，这是一个极高的水平，对我影响极大。

　　他课上挤满了人，但他上课也有这个特点，就是看学生的悟性，他一堂课就两三句话，你听进去了，就点醒你。如果说不会听课，就觉得他胡说八道，天马行空的那种。确实这样的教学是罕见的。

　　那么林庚先生呢，我称为“天鹅的绝唱”。那是严家炎老师当系主任的时候，他当时安排我做一个工作，就请这些退休的老教授来跟年轻学生做演讲。我就请了王瑶，也请了林庚。林庚非常认真，换了很多题目。那天上课真是“天鹅的绝唱”。首先他的打扮极其讲究，穿一双黄色的皮鞋，往讲台上一站，就把所有人给“震”住了。他一站，大家就一下子呆了。然后他就缓缓说来。他说，搞学术、写诗，最关键的是要用儿童的眼睛去重新看这个世界，用婴儿的眼睛去发现这个世界、描写这个世界。

　　他讲完之后，我送他回家，后来就病倒了。他的课真是光彩夺目。所以他是“天鹅的绝唱”，把他整个生命投入，把他一生最重要的创作经验，最重要的研究经验，就用这么简洁的话概括，“用婴儿的眼睛去看世界”。

　　“六君子”

　　钱理群：除了这“三巨头”之外，还有“六君子”。严家炎、谢冕、洪子诚、孙玉石、乐黛云……有些没把握。

　　姚丹：想把第六个给谁？

　　钱理群：陈平原算不算？陈平原就辈分来说，是另外一辈，但从他的影响力来说，应该算，属于“六君子”。这六个人是北大独特的优势，六个人都非常强大，而且六个人的学术个性都极其鲜明，都有自己这一套，而且成就也非常高。这是其他学校找不到的。

　　但更可贵的是，他们之间——当然不是没矛盾，因为学术中有各种分歧，学术观点不一定完全一致，也会有一些矛盾冲突——总体来说，互相追逐，而且甚至是互相欣赏，这是极其难得的。比如说我跟洪子诚的关系，我们走得并不近，不是天天彼此纠缠的，但是彼此欣赏，我就觉得洪子诚做的事是我想做还没做到的，洪子诚也会觉得钱理群做的这些事，是他想做而没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