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白釉黑花罐与碑桥

作家文摘 2022年07月15日 ·迟子建·

(选自《钟山》2022年第3期)

  跟着徽钦二帝来到五国城的,除了他们的皇后、嫔妃、杂役,还有道人、僧人、石匠、花匠、画工、织娘、窑工等等。宋徽宗钟爱艺术,他所藏的字画和历朝文宝,被俘时多为金人劫掠,这对徽宗来说,跟失去江山一样令他痛心。徽宗钦宗被俘,史称“靖康之耻”,而能忍下奇耻大辱的人,自不是凡人。窑工说徽宗的不凡在于,他这颗心是肉做的不假,但滋养这团肉的血脉,是笔墨纸砚,是五色斑斓的颜料,是能让泥坯脱胎换骨为精美瓷器的窑火,甚至是花香鸟鸣和月光星光。他带来这些身怀绝技的匠人,就是带来了血脉。

  我插言道,其实金熙宗和完颜亮,包括他们的叔父金兀术,也都崇尚汉人文化,他们押解徽钦二帝北上,从中原带来这些匠人,也有借鉴他们优良技艺的意图吧。

  窑工说那是自然,好东西谁不稀罕。

  窑工说他祖上到了五国城,因是匠人得到优待。与其他男性俘虏被编入兵籍、集中在巴兰河畔不同,他和徽宗钦宗以及皇室的人,住在靠近胡里改江的地方。

  那时金人所用的瓷器,多来自现在的河北和辽宁一带,以白瓷、黑瓷和酱釉瓷为主。这些碗盘、瓶罐、灯盏等瓷器的胎骨较为笨重,杂质多,瓷化一般,釉层较薄,不够均匀,是日常所用的粗瓷,跟北宋官窑的那些精美瓷器相比简直天壤之别。金人喜欢汉人的瓷器,勒令被俘的窑工烧瓷。就在巴兰河畔,当年有七孔窑。从中原来的窑工,在瓷器的刷花和刻花上,技艺高超。汉人相对比较喜欢花鸟人物的装饰,金人虽也对植物情有独钟,但偏爱描画动物,窑工说他祖上烧过一窑的碗,专为金兵用的,碗壁描画的都是奔腾的马。

  我说那你祖上烧的瓷器,徽钦二帝能用上吗?

  窑工说他祖上是窑工的头领,每年总会有那么一两次机会,见到徽宗,当然金人不会让他主动拜见的。金人从皇帝到小卒,都知道被俘的这个亡国之君懂艺术,所以对他也算宽待。

  窑工说他祖上有时故意烧坏一两窑的瓷器,说是只有徽宗明白症结在哪儿,求见徽宗,加上给通融此事的金人一点贿赂,事情也就成了。窑工说他祖上觐见徽宗时,总要带两三件烧坏的瓷器,以示请教,见了徽宗长跪不起,徽宗也不唤他起来,因为除了跟他一起被俘的人,没谁跪他了。

  金人崇尚黑白色,罐子和瓶子白釉黑花的居多,但无论材质还是纹饰,都不够精良,而汉人窑工烧制的白釉黑花器物,在保持金人瓷器古朴粗犷的基础上,施以温润的釉色和细腻灵动的纹饰,所以巴兰河窑烧制的瓷器,那时很为人们喜爱。

  窑工说他祖上携带烧坏的瓷器时,总要夹杂一件私藏的精美器物,徽宗见了,欢喜又怅惘。欢喜的是饱了眼福,怅惘的是这样的器物,必须尽快砸烂毁掉,以免引起麻烦,因为金兵一直看守着他,他只能留下那些有缺憾的器物。

  窑工说他祖上说徽宗曾慨叹金人也是懂得美的,黑白色是万古不朽的颜色。

  徽宗曾让窑工的祖上偷着给他烧过三件器物。一个是带老虎图案的瓷枕,因为他总做噩梦,据说虎能辟邪,远离噩梦。窑工说他祖上烧虎枕时,为了让徽宗能用上,只得往残次了烧,枕窝凹凸不平,釉色深浅不一,老虎的样子倒是栩栩如生。徽宗枕了这虎枕,据说睡得踏实了些,噩梦少了,但境遇的噩梦却是无法摆脱了。

  我说那个噩梦他怎能摆脱?宋徽宗一直幻想南归。“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这是徽宗在五国城写的诗。

  窑工说这倒也是,徽宗忘不掉东京城,唤我祖上烧的第二件器物,就是在一只梅瓶上给他呈现皇宫的建筑。我祖上说这可难坏了他,虽说他几次进宫,但那一重又一重的殿堂,他又不是都去过,只能凭印象勾画。徽宗那时爱去的是延福宫,写字、画画、赏舞、弄琴、夜宴,延福宫的东、西门上“晨晖”和“丽泽”的名字,也是徽宗起的。但徽宗跟我祖上说,梅瓶上不可缺垂拱殿,至于延福宫之类的,皆可省略。而垂拱殿是听政之地,他以前并不醉心的地方。窑工说他祖上最后以大庆殿与垂拱殿为主体,在一只青灰的梅瓶上再现了昔日皇宫风貌。为了使它留得下,只得往瑕疵品上做,最终瓶身歪斜。徽宗看到那只梅瓶,见殿堂倾斜,老泪纵横。这只梅瓶他送给了儿子,钦宗看到熟悉又摇摇欲坠的殿堂,也是泪水沾襟。

  我说是啊,金兵南渡黄河时,徽宗匆匆禅位于长子,可是钦宗在位仅一年零两个月,就亡了国啊,也不知徽宗传的是皇位还是火坑。

  窑工似乎对这句话很反感,蹙了蹙眉。

  为了缓和气氛,我说其实您祖上应该烧一对梅瓶,除了皇宫,再描绘一下徽宗在位时建的大花园,据说园子亭台楼阁,奇花异草,鹿鸣呦呦,水声潺潺。但金兵打来,这座花园成了宋兵抵抗的营地,他们拆屋烧火,杀鹿为食,大花园就此毁了。

  窑工说,你还嫌他们流的泪不够多吗?他起身出去,我想他这是又去看窑火了。一刻钟后窑工回来了,接着讲他祖上给徽宗烧的第三件器物。说他祖上最后一次见着徽宗,是徽宗驾崩前一年的春天。徽宗大约明白称帝的九子康王赵构不会全意与金人斡旋,让他和钦宗归乡,虽说赵构的生母韦贤妃也被掳,但他是无用的了,而钦宗是徽宗长子,康王还是忌惮的。徽宗开始筹谋后事,他悄悄交给窑工祖上一把牙齿,有六七颗,这都是他来五国城后掉的。严寒的冬季少见果蔬,再加上心情沉郁,未老先衰,他掉齿很厉害。窑工说那些牙齿残缺不堪,有的发黑,有的发黄,虫蛀蛇咬一般,但徽宗视若珍宝,这是他唯一能牢牢在握的骨肉啊。他请窑工祖上研磨了这些牙齿,施釉时兑进去,烧制一只白釉黑花罐,还特别叮嘱,这只罐子不能落入金人手里,他的骨头难以归乡的话,有朝一日这只罐子回到汴京,也算归乡了。

  (选载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