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全家在北大寓所前
1910年10月19日,我的母亲张企罗出生在上海松江一个开明的家庭里。她天赋聪明,学业优良,尤擅长作文。曾得到时任国文教员的施蛰存先生“可望大成”的评语。1934年她以优等生成绩毕业于上海大同大学文专科。随后回乡在松江县立师范任教。
关山阻隔
1934年夏,我父亲浦江清游学欧洲回国,在家乡松江度暑假,从好友施蛰存处听到介绍,即请沈联璧先生作伐,与母亲在“新松江社”正式见面。假期结束,父亲返回清华中文系任教,与母亲开始互通鱼雁。1936年4月26日,两人在“新松江社”举行婚礼。
“七七事变”爆发,清华准备南迁。当时,母亲正怀着我,父亲便先送她回乡分娩。谁知8月13日,日寇又进攻上海,松江也遭轰炸,只得逃到乡下。1937年9月3日,我便在逃难中出生了。不久,父亲得知学校已迁到长沙,急于赶去上课,而母亲产后不便远行。在依依惜别的时候,母亲一手抱着刚满月的我,一手提着行李,感到身上的担子从未有过的沉重。
数月内,她跟着外祖父和姨母们(她们也都带着孩子,三姨的小儿子比我还小)辗转浙东再到上海租界,不停地逃难。那年春天,上海流行麻疹、天花,马路边常可见到用席子盖着的小孩尸体。母亲和三姨打听到做母体血清注射可以预防,便都去抽了血。不料小表弟却染上了脑膜炎夭折。我虽然躲过了流行病,可传染上了肺结核,刚经住院治疗而钙化,又得了百日咳,病情危急,多亏及时送医,才把我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抗战中父亲曾休假回上海,因安南被日军占领,回滇道路不通,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多。1941年8月,弟弟汉昕出生。父亲不能有负西南联大之约,绕道多省独自走了177天,终于回到了学校。关山阻隔,父母彼此的情思惟有诉诸纸笔。胜利后,他们把两地书合在一起,成为传家宝。战时物价上涨,大后方与沦陷区汇兑不通,只能通过私人划款。父亲节衣缩食省出的钱带到松江,早已贬值。加之我们常常生病,真可谓贫病交加。
“夫唱妇随”
母亲生性好强。解放前清华有规定,夫妻不得同校工作。教授夫人就算是才女,也只能做眷属。而母亲一向主张自食其力,复员时她向父亲提出,现在两个孩子已经大了,自己一定要找一份工作。适逢学校图书馆需要人,讲明没有薪水,只有生活津贴,每月五元。母亲要求只去半天,这样仍有半天可做家务。馆长潘光旦先生同意了。原也有别人想去的,但见津贴微薄,又被自家先生一句“我还养活不了你吗”喝住,就打消了主意。而这样的话,深知母亲脾气的父亲是不会讲的。父亲对朋友说:“企罗要听见这话还不得跳起来!”
母亲工作认真负责,又肯动脑筋,很快便精通了大型图书馆的编目业务,成为骨干。解放后,她曾被评为优良工作者。1952年院系调整,父亲调到北大中文系,母亲本应立即随调,但清华图书馆不放,1954年才调到北大图书馆编目室,并改做全天工作,直至1966年4月退休。20世纪60年代初,她勇挑重担,带领一组人在环境、条件都差的楼顶选择、整理、分编堆积如山的旧书和古书。她的一块新手表都因为进了太多的灰尘而停摆,工作之繁难和脏累可想而知。母亲受到好评,获北京大学跃进奖。
1957年8月31日,父亲因胃穿孔不幸病逝,年仅52岁。母亲悲痛欲绝。她将父亲的手稿、讲义、日记、书信等等分类整理,妥善珍藏,改革开放后,陆续出版。
1994年3月17日,母亲去世。吕叔湘先生在花圈上所写“聪明坚苦”,正是对她的恰当评价。
(摘自《老照片》,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