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断指

作家文摘 2022年11月15日 ·蔡骏·

蔡骏,作家、编剧,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出版《春夜》《镇墓兽》《谋杀似水年华》《最漫长的那一夜》《天机》等30余部作品,累计发行1400万册。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十月》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梁羽生文学奖杰出贡献奖、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百花文学奖等奖项。小说被译为英、法、俄、德、日、韩、泰、越等10余个语种,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舞台剧。

  (选自《芙蓉》2022年第5期)

  世上好像并无手指头齐全的木匠。老木匠右手缺一根小拇指,左手断掉半截中指,大拇指弯得如同月牙。幸存的每一根手指头坚硬得像熟铁钉子,爬满出土文物般的疤痕,有像天圆地方的铜钱,骨头里长出的嵌宝戒指,还有深不可测的盗洞,顺了墓道直通木匠的心脏。天底下木匠断掉的手指头,统统藏在了木匠村的五斗橱。整根头的食指,一节头的中指,两节头的无名指,带了拳峰的小拇指,半节头大拇指,颜色从羊脂白到乌漆嘛黑,血丝粘连,白骨森严,装满五只抽斗,层层叠叠摞了一道,几百年不烂不臭,好像每一根都在白酒里泡过。到了三更,断掉的手指头会醒过来,疯起来,一根根推开抽斗,胡萝卜白萝卜似的跳出来。竖起来是步兵,弯起来是炮兵,一根搭了另一根是骑兵。手指头军团列队前进。蛮多绿幽幽的眼乌珠盯了它们,哪一根手指头落了单,便被饥饿的老鼠、黄鼠狼、野猫拖走吃掉。手指头们走到木匠村出口,碰着一个木头人。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所有手指头必须静下来,不消片刻,便似西洋人的骨牌哗啦啦倒下一大片。木头人拉开肚皮上的小抽斗,捉牢手指头一根根塞进去,送回木匠村的五斗橱。只有一两根手指头,前世里修得福报,扎进泥土生了根不动,天亮后逃出手指头地狱,回到原来主人手上,重新摸到锯子刨子角尺跟墨斗。小木匠讲到此处,摊开一双生了盔甲般的茧子的手掌,十根手指头整齐,按了我家的玻璃台板,赛过五条腿的怪物,又像断了一只脚的蜘蛛,留下几十枚错落的指纹,夹了汗渍跟甘草味道。

  认得小木匠的这年,我未满十岁,刚读小学四年级,已经换了一半的牙齿。我外婆脑出血走了以后,我家从老闸桥搬到曹家渡。三官堂桥旁边,孤零零一幢六层楼房,背后是熏人的苏州河。我妈妈单位分配了底楼一室一厅,煤卫独用,进门灶披间,右手卫生间,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加上外公住了一家四口。底楼采光不大好,晒太阳要见缝插针,衣裳棉花胎不容易干,好处是有一间天井,我爸爸种满花花草草,搭了一只鸽子棚。我外公养了一对虎皮鹦鹉。我养了两只长毛兔,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后来我才晓得两只都是公的,海枯石烂都养不出小兔子。

  搬好新房子,自然要打一套新家具。当时流行组合家具,用料节省,做起来快,拆装搬运也方便,不像我家原本的五斗橱,搬动一趟就要了爸爸半条命。初秋的下半天,我妈妈领了老木匠跟小木匠来到家里。木匠老家在常州乡下,进城讨过两年生活,已经会讲上海话,就是有点洋泾浜腔调。老木匠面色赭红,麻将牌的方正身胚,肩上扛了各色工具,面孔上两块咬肌隆起,好像一台变形金刚,博派首领擎天柱。小木匠刚过十八岁,下巴爆了几粒痘,身材跟他老爹相反,但有一道宽肩胳。两父子都理了板刷头,小木匠头顶黑漆漆的松针,老木匠掺了一半铁灰色。

  隔日,木匠父子开始做生活。木料堆在我家门外过道,暗似白骨精的山洞,我爸爸寻了拖线板,拉到楼梯栏杆上吊好电灯泡,电灯泡活像鬼子炮楼的探照灯。老木匠善用锯子,一张“工”字形木框,一头装了钢锯条,一头缠了两圈麻绳,当中一根木头锯梁,麻绳跟锯梁之间绑一根木头拨片,像连环画里的强弓硬弩。老木匠捏了铅笔画出直线,一只脚踏牢木料,右手缺了小拇指,只好由无名指跟中指夹了锯条,左手食指按牢锯条背面拉下去,木屑像我外公的头皮屑纷纷坠落,飞将军李广弯弓射虎的腔调,稍微分心就会再断一根手指头。老木匠两三下就锯断木料,摊开一双手掌心,长了三层硬皮老茧,迷宫般的刀刻纹路,涂上红油漆就是篆刻家的图章。老木匠说,必须这样一双手,才能打出一副好家具。

  老木匠跟小木匠在我家客厅打地铺过夜。吃饭跟我们坐了一道。外公因为有肝病,专门有张小台子单独吃菜。我的饭量小,每趟剩点饭碗头,不欢喜吃牛奶,身上没几两肉,医生怀疑我有奶酪病。但是看到小木匠吃饭,我的胃口就慢慢见长了。小木匠可以不吃肉不吃菜,但是每顿要吃三碗白米饭才管饱,否则白天做不动木匠活儿。我最欢喜看小木匠刨木料,就像小学生欢喜用卷笔刀削铅笔。一卷卷雪白刨花堆在刨子跟木料上,泛滥成灾的雪白花蕾,落地变成葱茏的小花园。我缠着小木匠要一条最长的刨花。刨子刀口里慢悠悠开出一枝花,卷了“一座堆”,赛过我爸爸的黑白胶卷,展开是薄薄一长条,几乎半透明,松开又自动弹回去。我央求小木匠教我用刨子。他从背后抓牢我的两只手,捏了刨子两边把手。十岁男小囡推不动刨子,小木匠的手指头嵌进我的手指缝里,力道稳稳传到手掌心,好似理发店的剃头推子,一格格推出素净的刨花。小木匠两块护心镜似的胸口紧贴我的后背,手臂膊汗毛像铁丝网让我皮肉生疼。回头看了他一张面孔,我想起《说岳全传》画出来的小将岳云。小木匠只念过小学,他跟我一样欢喜看连环画。我们严肃地讨论过《隋唐演义》跟《大明英烈传》,李元霸和常遇春大战三百回合孰胜孰负。

  我原本在闸北区北苏州路小学读书,搬来沪西曹家渡只好转学。妈妈送我到长寿路第一小学当了插班生。班级里小朋友一个都不认得,我也不欢喜讲话,等于哑子,上课以发呆为主。梧桐是语文课代表,跟我住了同一幢楼,就在楼上三层。老师安排我跟梧桐做了同桌。我用小刀在课桌上画出一根三八线,男左女右,互不侵犯。梧桐的肘子经常越过板门店,我是男生不太好反击,只好忍了丧权辱国。老师关照了梧桐一个任务,就是跟我多讲话,让我跟同学们热络起来。梧桐每日讲的话是我的十倍不止,活像嘴唇皮里生了成群结队的蚊子。上海流行甲肝病毒的两个月,梧桐日夜关照我不要吃毛蚶,不要吃生的东西,监督我用热水洗手才好杀光病毒。每日放学回家,我们一道乘13路电车。梧桐比我稍微高一点,头颈细长,远看像非洲草原上的长颈鹿。到了曹家渡终点站,我就背了书包奔回去。梧桐吹响胸口哨子,赛过警察捉小偷。我回家看木匠打家具。梧桐跟我一道看得扎劲。我的言语才慢慢浓稠起来。梧桐伸出两根手指头,不是摸摸老木匠手上伤疤,就是拍拍小木匠汗津津的肚皮,像在菜市场挑一块好肉。

  (选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