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冬天(外一则)

作家文摘 2022年11月15日 ·王陆·

  我不大懂节气。别人说今天立冬,我想,哦,应该吃饺子。别人说今天冬至,我想,哦,又得吃饺子。

  但一个地方的冬天并非都按节气走,在大连,我更看重景象,景象比节气更准确。像我家小院,前一天还铺满银杏黄叶,那栅栏上的蔷薇还有一朵红花硬挺着,可一夜之间起了风又落了雪,第二天再一看,什么都没有了。这时,我才承认:哦,冬天来了。

  把秋菜买回来吧。孩子们不在家,就少买些。白菜来200斤,萝卜来80斤,雪里蕻来20斤,大葱来一捆。妻子在远地看护小外孙们,年底才能回来,等不得她。渍一坛朝鲜菜,再渍一缸酸菜。酸菜留到腊月正好渍透,那时女儿一家四口回来,都能吃得上。对了,还要买些刀鱼和鲐鲅鱼,撒上盐,晒八分干。蒸的时候,配上萝卜干,再烀些饼子,非常低端的,但世上什么好饭也不换。每到风雪连天的时候,我眼前连连的都是父亲弄火渍菜的样子。父亲天生卑微,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能躲着灾躲着难,别让谁给欺负死。他奔波到老,从山东奔到朝鲜又奔到大连,就是为了这。往日历历,记忆依然养护着生活往前。我相信,我渍的菜我做的饭与我父亲当年的味道肯定不同,但饮食感情基本一样——预备着最冷的节气。

  买一条厚棉裤吧。我已经几十年没穿棉裤了,但今年特别想有一条,要厚一些的,宽一些的。立冬那天迎东北风去海边游泳,上岸后觉得腿骨是冰透一样的寒冷,就想念起小时候母亲年年给缝的厚棉裤。我小时候好俏,死活不穿棉裤,母亲就数落我,说:“身上不着棉,老了骨里落风寒。”1969年深秋,街道干部天天来我家,拿最高指示“人人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逼我父母下乡,母亲不答应。那天街道领我父母单位领导一大群人来,宣布停我父母工作,限令三天迁户口。母亲坐炕上在给我和五姐絮棉衣,她一边拍着棉花絮子满屋飘,一边说,等入了冬,儿女身上穿上了棉,就领着儿女一路讨饭到天安门,问问看,天下哪有儿女在边疆扛枪,父母弟妹给一鞭子赶到农村的理儿。街道主任火了,摁着炕沿跳起来,把母亲手里的针线活都给揭了。母亲没打愣,从炕上直扑向她,一起摔在地上。母亲的手是掂炒勺的,掐了她的脖子,谁也拽不开。母亲耍泼,汹涌四方,就解决了问题。我想,天下母亲都是敢于抵命的人。

  把院子收拾一下吧。这院子一春一夏都没顾得上,横枝竖杈的。从这冬天起好好待它们,先用编织袋子把一棵棵树根给包起来,中间塞满树叶。这是一个风口坡地,冬天护根最要紧。等过了冬,应抽出时间施点肥,浇些水,要对得住这些最本分的生命。

  给麻雀留一片地方吧。枯叶枯草不要扫净,风雪之后,草窠叶下总是能隔些寒,兴许还能扒拉出一些种子果核。院墙根下有一个泥洞,前几天傍晚,我见过那里爬出来三只老鼠,一大两小,都是浅灰色的,看到我,窸窸窣窣,又钻回洞里。我厌恶老鼠,按过去,一定是要扒它的窝,捣它的巢。现在呢?我给泥洞蒙了些草叶,加了些土,怕野猫来找。人所厌恶的生命,就不让它过冬吗?

  东北有一个词很温暖,叫“猫冬”,可见冬天之于人是怎样的寒冷,也可见人之于人性应有怎样的拓展。人到冬天,应该懂得更多。

  不过生日

  我生日是农历二月初九,大连桃花刚出骨朵。

  可我不过生日。

  因为父母在世时就不过生日,久而沿习,转为基因。

  父母是山东人,一直到老,从来不提及生日的事。儿女长大,有孝心给二老过生日,父母不过。顶多同意吃碗面,不让添菜,不让添酒,更不许我们说“长命百岁”之类的话。

  我有印象是1977年冬月。当时父亲患病瘫痪,是母亲跟大姐说,你爹累了一辈子,这次给他过个生日吧,66,吃闺女一刀肉。大姐割来一刀肉,我要去招呼其他哥姐来,父亲坚决不让。看大姐已经做好了红烧肉,父亲就说,那就凑合给我擀块面吧,细一点,软一点。

  这大概是父亲过生日唯一一次的要求。大姐做的是鸡蛋金丝面,给父亲端到炕头上,但父亲执意坐起来,非要摆上炕桌,跟我们一起吃。父亲还把碗里的肉统统捭到我的碗里。我想说一句祝寿的话,但就是没有说出口。当时就是这样。

  我记忆里,父母生活并不拮据,但二老对过生日似乎有一种禁忌。到底禁忌什么呢?二老从没说,但随着年岁颠簸,我也能体悟些细微。父亲念叨过:“祸灾可记,福寿不求。”大概可以解释其中缘由。

  后来我发现,我岳父岳母二老也不爱过生日,他们也是山东人。记得岳母80周岁的时候,儿女们在饭店给她老人家张罗生日,她挡也挡不住。为应承儿女这一片心,老人家吹了蜡烛,切了蛋糕,但回到了家念念不安:“人老就老了,怎么能这么张罗?”后来岳父岳母要到90岁的时候,儿女们聚一起商量选哪家酒店过寿辰,二老坚决摆手:“老柴火,不撑架!”

  岳父90岁生日那天,我们都赶过去,做些寻常饭菜,说些寻常往事,虽然简素,也是欢天喜地。老人家饭后高兴,要人把他扶起来,在书桌铺纸倒墨,写了两幅大字,一个是“静”,另一个是“俭”。岳父大人寿至91岁,是自然辞世。岳母大人见老伴辞离,便不吃不喝不语,到第七天也随之仙去。这一“静”一“俭”二字至今还挂在我家中,好像一直在嘱咐我:生活不易,当静心俭行。人不宜过颂,命不宜过庆。

  转眼,我这草命素人也入了60岁老人之列,越发自觉到每多活一天,都是天赐福寿。生命阶段,应有自觉。孩儿降临,当庆贺生日,当年年谨记生命出之,岁月轮之。而年老如我者,应该越往前越回避。每当生日,我怕提及,生怕透露出贪婪,天帝会收走了我的福分。

  前辈留辙,后辈沿行。妻子这边的哥姐,还有我这边的哥姐,纷纷过了70,还有的进入了80,彼此牵挂,但都没有隆重庆生的来往。怕自己招摇,怕别人麻烦,这算不算一种生命默契呢?

  草命素人,本该如此。那么庙堂侯门呢?我身矮眼低,是看不到那处的。我细看过《红楼梦》第七十一回,见识到贾母80寿庆。咳,任贾母这种骨灰级聪明,到年老时也是一样糊涂。千秋排场,能留得下什么呢?

  (摘自《散文》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