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中心街最显眼的是那座红色小楼,它是半圆形的,有一点外国建筑的味道。有人说它在伪满时代就已经存在。这是进城必经的地方,县文化馆和剧团都在此办公。
最初去小红楼,我还是个知青。到乡下插队的第二年,在父亲的介绍下,开始给县文化馆的小报投稿,稿子寄给的是赵明老师,而具体的编辑是几位老同志。赵老师很年轻,是个诗人,那时候有一批喜欢写诗的青年,都被他联系在一起,常常召开一些会议。会议上偶然能见到一位长者,大家称他老卢。他个子不高,叼着一个大烟斗,留着长长的鬈发,样子很酷。他坐在会议室的一角,微笑地看着我们这些愣头青。赵老师介绍说,这是老前辈,你们有文章也可以给他看看。
有一年冬天,我到小红楼里送稿,见到了老卢,才有了交流的机会。他热情地接待了我,看完稿子,在上面改了几个别字,决定留用,于是彼此就熟悉起来了。老卢本名卢全利,“文革”前是馆长,那时候他大概已经靠边站了,刚刚从乡下回城,担任编辑工作。老卢懂戏,也写戏,行政能力也强,善于和各方面人打交道,办起事来干净利落。他对于业余作者很热情,即便话不投机,还是耐心相处。听他谈天,很有意思,慢条斯理中,有一种定力在。我最初发表的几篇文章,都得到他的鼓励。文化馆那张小报,激发了我写作的热情。老卢和赵老师对于青年出格的文字,是较为宽容的,不同风格的作品,都能理解,只是提一点原则上的意见。
1979年,我从市里的师范学校回到县城,他知道后,一心想把我调到文化馆。彼时他已经做了文化局局长,分管文化馆的工作,事业正在上升期。按照规定,我应当到学校教书。为了我,他费了很大劲,把关系转了过来。据说这个过程,还遭到一些人的反对,他与一位县领导还吵过一架。在他看来,大凡为公,不寻私利,即使别人不理解,也无所谓的。
文化馆的干部,一部分来自白山艺校,一部分是从本地中学调来的。1947年左右,辽宁省委临时所在地就在我们的县城,白山艺校大约那时候成立的。后来学校随大军迁到沈阳,几位学员留了下来。老卢是从丹东来的,在师范学校学的是艺术专业,小提琴拉得好。他与妻子来辽南是为了抗美援朝的征兵工作,后来没有回去,不久就成了文化部门的主力。
文化馆里人,都有一点自我。能够把那么多有个性的人团结起来,是有一种本领的。连最反对他的人,在其面前也颇为和气。在县城里,他的人脉很广,以至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北京的曲六乙、沈阳的李默然、长春的王肯,都和他有过较深的交情。跟着老卢,我认识了一批有趣的人,他不时邀请省里的人来做报告,还推荐我参加了一些外地的会议。我对于国内艺术界的了解,也是那时候开始的。
小红楼每年都策划一些展览和汇演,二楼有个排练厅,每天都有二人转演员出出进进。这里的热闹,牵动着民间的艺术神经,一些快消失的老牌乐曲,偶尔可以在这里听到。不能忘记的是老卢请来鞍山的刘兰芳讲课,楼里挤得水泄不通。刘兰芳与丈夫似乎也很欣赏老卢,在辽南,有专业的团队演出乡土作品,且那么重视曲艺,在二人看来十分难得。
年轻时代的我,有点好高骛远,想上学深造。与他聊天时,表示了这个想法。老卢有点为难,说留在文化馆,会有出息的。但多次找他后,看我的决心很大,便不再反对,与馆领导商量,给了我两个月假,在家复习考试。那一年我顺利考入省城一所大学,他知道消息后,说了许多勉励的话,还把我请到家里聊了半天。临别时,送了几本书给我,并介绍了省城几位批评家的联系方式,嘱咐我好好读书,多写作品。我感到,他大约对我还是寄予了一点希望的。
离开县城,我到了更大的世界里,所遇的风光也不同了。许多年来,我们之间陆续还有一些联系。偶尔见面的时候,彼此都有着亲切感。野有贤师,这是求之不得的。现在想来,年轻时遇到这样的前辈,是多么的幸运。 (摘自《随笔》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