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断指

作家文摘 2022年11月22日 ·蔡骏·

  (选自《芙蓉》2022年第5期)

  小木匠盯了我的眼乌珠,声音没经过耳朵,直接穿透头皮进了脑子。小木匠向木头人的左眼睛吹一口气,栋梁哥哥向木头人的右眼睛吹一口气。栋梁哥哥说,一切木头或者器物,只要有了人的形象,就会生出人的灵魂。

  夜里,我跟外公一道困在客厅的棕绷大床。一人困一头,裹了各自的棉被。外公是个老病鬼,年轻时切掉半只肺,怕冷,天天穿中山装戴干部帽。上了这张眠床,我闻着外公肺里的气味,那气味像发霉的棉花胎、腐烂多年的水果及煎干了的中药砂锅。老木匠跟小木匠困在地铺,呼噜声像苏州河的潮水泛滥。我觉着自己开始变轻,不知啥东西从身体里逃逸,被一根尼龙绳捆起来,吊起来,悬在半空,变成第三只眼乌珠,从头顶看了我自己。外公有一本书《智能气功》,每天照了练习,据说能产生各种神通,包括但不限于隔空取物,预测未来,最厉害的是隐身遁形。我至今尚记得其中一章,关照此刻必要在心中默念“恬淡虚无”,舌头尖摩擦上牙膛,方能避免走火入魔。可惜外公从没练出任何超常智能或者特异功能,肝功能障碍也没好转过,面色常年焦灼黑紫。月亮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穿过黑魆魆的木头人,阿努比斯竖了两只胡狼耳朵,肚皮上的小抽斗弹出来,爬出一根手指头。三个关节弯曲行走,先跳上玻璃台板,再跳落地板,绕过老木匠跟小木匠。我认出这是左手无名指,手指甲剪得清清爽爽,闪着银灰色蚌壳般的光,顺了床单爬上枕头,扭动着钻入我的嘴巴。外公被我的尖叫惊醒。老木匠跟小木匠起来开灯。我捂着喉咙口干呕。木头人还是立了窗台边。我张开嘴巴给外公看。喉咙里清清爽爽。小木匠给我吃一口温开水。我下床拉开木头人的小抽斗,并没看到一根手指头,只有卷笔刀、橡皮擦,还有香烟牌子。小木匠问我做噩梦了吧?我看看小木匠的眼乌珠,再看看阿努比斯木头人,重新回到眠床,一夜没再敢困着。

  天一日日冷下来。我家天井的花花草草败了叶子。礼拜天,栋梁哥哥要回华东政法学院,我跟梧桐一道送他,小木匠也跟在后头。四个人穿过三官堂桥下的菜市场,沿着苏州河一路荡过去。栋梁哥哥推了26寸脚踏车,头发稍长,背脊骨挺得笔直,迈开两条细细的长脚,好像踏在沼泽地里觅食的仙鹤。小木匠却像一只精壮的老虎,蹲在景阳冈上,等候吃了三碗的酒鬼来送命,还拖一根老虎尾巴,每走一步啪啪打在地上作响。梧桐还是非洲长颈鹿,脑后扎一个蝴蝶结飞来飞去。我是不声不响,嘴巴里像塞了马嚼子,鞋底板是打了铁掌的马蹄,踩在柏油路上踢踢踏踏。秋风卷来苏州河水的腥气,对岸化工厂飘着烂稻草味道。我的两只手扒着栏杆往河浜里看,好几艘小轮船开过,马达轰隆轰隆,水面掀开一层层帘子,覆了墨色的浓油赤酱,波澜不惊,像个有故事的妇人。捆在我头颈上的红领巾被风吹散,刚要飘到苏州河里去,小木匠单脚起跳拦截成功。我从他手里接过红领巾,却像接过一根鲜红的绳子。我的手指头笨拙,一直戴不好红领巾,每日早上妈妈帮我系好再去上学。假如自己动手,要么打成一只死结,解不开硬生生从头颈脱下来;要么绑得松松垮垮,两堂课不到就散了。栋梁哥哥说,梧桐,你帮骏骏系好红领巾。梧桐说,不行,老师关照过的,他要自己学会系红领巾。栋梁哥哥说,这么我来吧。栋梁哥哥刚刚叠了红领巾,我就抢回来说,小木匠给我绑。小木匠挠头说,我没当过少先队员,也没系过红领巾。我说,就算绑上一个死结都不要紧。小木匠说,我试试,但我是一个木匠,不是裁缝,笨手笨脚。我说,木匠的手指头可不笨,既可以推刨子,也可以绣花。小木匠慢慢叠了红领巾,竖起我的衣裳领子,红领巾挂上头颈,左边压了右边转一圈,穿过当中纠缠的圈子拉紧,再放落领子,重新抚平挺括。栋梁哥哥蹲下来检查一遍,只讲两个字,完美。小木匠红了面孔说,每天看了骏骏上学绑红领巾,多看几遍就记得手势了。我低头看了看红领巾,像一根西装领带飘在胸口。梧桐瞪我一眼说,臭美。

  栋梁哥哥领着我们走到华东政法学院,隔壁有一家精神病院。听说还有法医楼,里面有尸体浸泡福尔马林溶液等着大学生解剖。对面是中山公园后门。梧桐缠着哥哥要进公园,栋梁哥哥买了四块圆牌子进去。蛮多老头子聚了打太极拳、拔火罐、走象棋、打扑克。我看到一座法国梧桐的宫殿,一条大龙身上盘了几十条蟒蛇,托着密密麻麻的树枝升到天上,变成一顶无法无天的帽子,盖牢大半个公园。这个季节树叶子已经枯黄,风一吹就坠下来,变成几百只金黄的老鼠,在我们脚底下沙沙作响,粉身碎骨。梧桐说,我也是梧桐啊。栋梁哥哥说,不对,此梧桐非彼梧桐,你的名字是从古书上来的,凤凰非梧桐不栖,几千年前就有中国梧桐了,古琴就是用梧桐木做的,现在这一棵是悬铃木王,一百多年前从欧洲移栽来的,上海的行道树基本是它的子子孙孙。小木匠拍了悬铃木王的树干说,要是给我一把斧头,我想砍了这棵树,它可以变成多少木料啊,造出一座皇宫也够了吧。栋梁哥哥说,皇帝住的房子要用深山里的金丝楠木,这种悬铃木不值钱的吧。小木匠看了几块剥落的树皮,还有几根枝干断头说,可惜了,不是好料,烧柴都不灵光。梧桐跳到小木匠背后说,你想造的宫殿是啥样子?小木匠从身上摸出小簿子,撕下一张白纸头,用扁扁的木工铅笔涂涂画画。夕阳穿过落叶枝丫,好像一脚盆鲜血泼了小木匠头顶。宫殿一层层在纸上成形,不是电视上的故宫三大殿,而是几十层屋檐螺旋向上,赛过一根超长的螺丝钉。小木匠抬头说,宫殿总共一百单八层,每一层住一个水泊梁山好汉,他们每日上下串门吃酒吃肉,快活吧!栋梁哥哥说,一百〇五个男人,只有三个女人,岂不是太闷?小木匠说,最好都是男人,女人太烦。梧桐翻翻白眼说,你们男人才烦呢。我说,那还要一百〇九层,留给晁盖一层。栋梁哥哥说,不对,这分明是巴比伦通天塔,造到一半就塌了,不如造一座空中花园。四个人出了公园后门,我还想去华东政法学院看看。栋梁哥哥说,没啥好看,就是几幢老房子。栋梁哥哥推了脚踏车进校门口,刚好有个红衣裳女同学在等他。天色像炒菜的酱油暗下来。我跟梧桐伸长头颈往里看。梧桐更高一筹,噘起嘴巴说,哎呀,她勾了哥哥的手臂膊,谈了女朋友都不响。我说,必定蛮好看的。小木匠说,天都黑了,快点回去吃夜饭。小木匠回头望了中山公园,最后一道太阳光里,悬铃木的王冠烧得快活。

  老木匠跟小木匠在我家三个月,每个礼拜天去公共浴室洗澡,否则每日做生活流汗人就臭了。礼拜天,刚好老木匠出门去买木料。我像一根小尾巴跟了小木匠,走到曹家渡三角环岛的健民浴室。一个胖阿姨坐着收牌子。蛮多男男女女抱了脸盆跟香皂排队进去。小木匠多买一块牌子领我进去。男浴室更衣间里,我脱了衣裤,曝光身上一根根排骨,但没忘记捂牢卵子。小木匠也把自己剥得精光。他的下面没有雪白粉嫩的刨花,只有野草般卷曲的黑毛,胸口两只奶头上也长了毛。我觉着有点恶心。小木匠蒙了我的眼乌珠不准我看。         (选载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