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地盘

作家文摘 2022年11月22日 ·汤养宗·

  我读书的场所跟别人有点不一样。一处在大海的水底下,另一处在一座尼姑庵的围墙边。

  一切的悲愤皆来自我这辈子再也无缘踏进大学校园了。“我要读书。我要自学一点书让自己强大起来。”是我每每打开书本时都要默念一遍的一句话。

  萌发这个意识时,我已经告别父母出来当上了一名海军部队的兵。当兵的第一年在上海海军第一训练团接受了一整年的舰上声呐专业知识培训。空余时间我到上海南京路书店里买到了许多属于大学中文系课本的书籍,这有点像是在有意地要跟谁赌气,后来,不知不觉中深陷于不可自拔的阅读乐趣中。

  后来我被分配在海军舟山基地517号导弹护卫舰,当上了一名正式的声呐兵。那时20岁上下,班里分配给我的战位是仅我一人看守的声呐升降舱,这给我提供了大把的一个人可以做主的时间。几年时间中,我在悄无声息又自由自在中偷偷读了许多书。

  处在水平面以下的海水深处,只要侧耳听去,四周都是水波冲流与摩擦的声音。如果我这时正处在阅读中,我便会感到眼前所有值得领会的文字,也会在轻轻的荡漾中进入大脑喧响起来,产生可以融入大海而鼓荡起来的效果。你,就是在大海的一个房间里读书。

  更神奇的是,每当军舰出航后,我的阅读又出现了另一种情景。那时,整个人与这艘军舰都是漂浮着的。船在行进,我的阅读也在行进。感觉到在向后退去的浪涌中,有两样东西在并排着向前走,一样是我正在阅读中的书籍,另一样是穿越在水波之间的舰船,而它,也像在一米又一米地阅读着海水。

  我吃惊地发现,这种置身于海水底下的阅读,一个读书人的肉身会感觉到是形同虚设的。因为在那阅读当中这个人已经化作了大海的一部分,他的思维也会在整体的海水里喧响着,鼓涌而起或者突然陷落,一切都是随着大海的呼吸而呼吸,灵魂不知是在下沉,抑或飘升。而后军舰突然停住,靠岸,我从最深的舱底爬上来,登上甲板一看,发现自己的船已经来到了另一座城市的另一个港湾。也像是,大海翻出了崭新的一页。这种迷幻的经历与感觉,后来都在我的写作中有了深刻的体现。

  部队复员后,也可能是我有文学功底这个条件,我被安排在本县闽剧团里跟班写剧本。我在这个素有海滨邹鲁声誉,曾是福宁府所在地的古老县城里,住下的地方名字竟然叫文章阁。

  我来时,这里还遗存着好几座具有欧洲建筑风格的房子。100多年前,英国传教士曾在这地方留下了一所爱婴医院。现在一半是县医院的宿舍区,另一半则是县剧团的团址。走进这座楼,必须先经过一个悬空的吊梯,走过时就有一种要与尘嚣隔绝的感觉。

  楼上只住着五户人家,其中一位是刚刚退休的剧团老团长,我的宿舍就在他的卧室对面。吱吱嘎嘎中,我发现这个房间里竟然也有一扇百叶窗。我就在窗前安放了一张书桌,墙边以及床的一半面积,用来摆放自己带来的许多书籍。

  安放好相关生活物件后,我嘴里蹦出了一句电影的台词:“准备战斗!”说完这句话我又立刻发现,百叶窗的下面有一道围墙,墙那边竟是一座尼姑庵。由此开始,我这边的读书写作与那边的晨钟暮鼓有了长达近10年的关联。

  这座名为柏翠庵的庵堂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是远离人尘在泉林中听风听雨,而是挤在市井里与俗世为邻。我想,最初有它时,边上还不曾有民居侵凌。而后,时间把一切又掺杂到一块了。

  我这边有从不歇下的读书与写作,另一头则是每天早晚永不漏过的拜佛念经。每每看去,那场面都别有一番热闹与气场。而我这头则显得有些孤清,只有一个人在静寂地做自己要做的事,阅读自己要读的书。

  相比之下,我这边反而像深山老林里孤零零的破庙中一个人的修行。我的身体也是一座自己的庙宇,住在里头修身的人只有我一个人。而围墙的那一头,则是相拥相伴的出家人,可以互为依托与倾诉,在清寂的人生中得到另一番的取暖。

  后来的人曾在对我的访谈中屡屡问道,40多年来坚持凌晨四点钟起床写作的动力是什么?我说哪里有什么动力,我只是被一所尼姑庵的诵经声养成了这个习惯而已。

  同时,看到隔壁墙的僧尼们那种日复一日不懈地坚持自己信仰的行为,我也为之感动地养成了自己的某些读书习惯。比如每晚看书有了睡意时,我给自己立下了一个规约:坚持再看10页。后来也才知道,许多书就是在这坚持再看下来的10页中读完的。

  这里还必须提到一个人,一个与众不同的尼姑。

  在围墙那边,她除了在晨钟暮鼓中与众僧尼一起参与集体共同的庵堂佛事,每当集体的功课结束后,她都要单独地另起炉灶继续个人的念经拜佛活动。仿佛她在黄卷经书中还有更多的跋涉,仿佛非这般便无法去除内心中的其他杂念,仿佛只有让自己做加倍的功课,她才能拔除俗根,石上种莲般得到摆脱及超度。

  难道,作为一名遁入空门、与世无争的比丘尼,她心中还有什么需要再追赶的吗?

  或者,这个晨钟暮鼓中想努力超脱出来的人,内心里也有什么还没有打通。当我这样来想她的行为,突然感到自己与她有了有趣的对比。那庄严的木鱼声与诵经声仿佛也是为我响起,两个人正在墙内与墙外赛跑,耳畔的经语及内心的气息虽然迎着各自的坡度,但可以肯定的是,努力的人也是向命运争夺什么的人。

  后来我又深刻地体悟到,其实人生到处都是学堂与书桌。所能读的书又分成有字的书与无字的书,那些无字的书甚至比有字的书重要得多。(摘自《福建文学》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