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著 上海三联书店2022年9月出版

　　空守诺言

　　盛爱颐（见左图）是盛宣怀的女儿，母亲是当时的盛家当家人庄夫人。盛宣怀去世时，盛爱颐16岁。她天天陪在庄夫人身边，很快声名远扬，人人都知道上海滩“盛七”。宋子文进入盛家，是因为宋霭龄引荐。他成为盛老四的英文秘书（宋霭龄是盛家五小姐盛关颐的家庭教师）之后，很快结识盛七小姐，两个年轻人很聊得来，宋子文很快坠入情网，公开追求盛七小姐。

　　当时的宋家尚不显赫，于是，对于这对青年男女之间即将发生的罗曼蒂克，庄老太太一万个反对，她有意识不让女儿和宋子文单独相处。宋子文在大街上看到是七小姐的汽车，“就一踩油门加足马力追上去，把车子往七小姐的车前一横，硬要与之对话”。

　　1923 年 2 月，由宋庆龄引荐，宋子文准备南下广州。出发之前，他力邀七小姐同往——盛爱颐最终拒绝了，作为大家闺秀，如果和宋子文一起走，无疑是私奔。她表达爱情的方式，是送给宋子文一把金叶子（当时上流社会常以此为礼金）权作路费。宋子文感激不尽，对她说：“算我借你的。”盛爱颐说：“我等你回来。”

　　但守着这个诺言的，只有盛爱颐一个人。七年之后，1930 年，当民国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衣锦还乡回到上海，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张乐怡（见右图，二人结婚照）。为了宋子文拒绝了无数追求者的盛七小姐一记闷棍，大病一场，直到 1932 年，32岁的她才与庄夫人的侄子庄铸九结婚。

　　庄铸九在上海银行工作，平时算是文艺青年。喜欢听戏，曾经给梅兰芳出过一套影集。上海银行出资的《旅行杂志》，也是庄先生创办的。他为人忠厚诚恳，和他的偶像梅兰芳一样，轻易不出恶言，是典型的谦谦君子。这样的男子，也许不适合轰轰烈烈地相爱，却可以平平淡淡地相守。

　　上海之花

　　据说，盛爱颐从此尽可能避免和宋子文见面，而宋子文则希望尽快解开两人的心结。有一次，宋子文拜托盛家老五盛重颐安排一次下午茶，事先不告诉七小姐自己也在。结果，盛爱颐一到客厅，看到笑脸相迎的宋子文，立刻冷若冰霜，坐在一边不讲话。到了晚餐时分，大家都劝她留下来，盛爱颐站起来说：“不行！我丈夫还在等我呢！”

　　如此刚毅果决，难怪盛爱颐会成为中国第一个为女子争取遗产的闺秀。《申报》当时对于她的报道充满赞誉：“盛爱颐女士为已故兰陵盛杏荪之嫡女，在室未嫁，最近以弟兄分析遗产之保留部分，并不遵守党纲及现行法律、依男女平等原则办理，乃延聘律师，向法庭起诉。盛女士为国民党老党员，对于革命工作，曾迭次参与机要，先总理在日，甚为重视，又与宋氏姐妹相知甚深，故此次提起诉讼，各方均表同情……按女子要求男女平等之财产继承权，此尚为第一起，影响全国女同胞之幸福，关系甚巨……”

　　爱便爱，恨便恨，她的生命里没有暧昧不明。一诺千金，她答应了的事绝不反悔，如同爱情。横眉冷对，面对负心男友和狠心兄长，她也没有丝毫犹豫。这样的盛七，真正是一朵上海之花。

　　恶臭之中

　　盛爱颐的生活，在 1958 年之前是波澜不惊的。她住在淮海中路常熟路路口附近的愉园小区八号。这时的她，是里弄的小组长，平时所爱，除了照顾家庭，就是帮助那些不识字的家庭妇女认字读报，楼下的小花园，她闲暇时种些花草。

　　这一切，随着儿子庄元端被打成右派，都变了。庄元端所在的劳改农场是巢湖，所在的技术大队，后来成为巢湖汽车配件厂、江淮汽车制造厂（1964年5月建立）的前身。这群劳改犯建成了全国劳改厂中第一条汽车生产装配流水线。1968年4月，庄元端们见证了第一辆江淮牌汽车的诞生。

　　也是在这一年，庄元端准备成家了。牵线的是他八姨夫彭震鸣，他为庄元端选的姑娘叫王永瑛，是晚清军机大臣王文韶的曾孙女。

　　此时的庄铸九已经去世，曾经拥有千万家财的盛家小姐，被赶到五原路上一栋面对着化粪池的汽车间里居住。七小姐每天生活在恶臭之中，而汽车间的隔壁不远处，就是她之前的房子愉园。但七小姐安静地待在汽车间里。每次出门，她都把头发梳好，衣裳再旧，也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盛家人来，她听他们的烦难，帮他们解决各类琐事。请她帮忙的人请她吃饭，永远给她留的是上座——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还不了的旧债

　　“文革”结束之后，庄元端终于结束了劳改，孤身回到上海，可怜的王永瑛在安徽因肺癌去世。他能回来，仍旧多亏了他的姆妈盛爱颐。盛爱颐为了让儿子回到上海，居然给宋庆龄写了信。而宋庆龄在收到信之后，立刻写信到安徽方面。

　　庄元端1981年去了美国。欠了盛七小姐一辈子的宋子文，已经在10年前的4月，被一块鸡骨头噎住窒息而死，终年77岁。他的金叶子，是永远还不了了。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宋子文给三个女儿分别取名琼颐、曼颐和瑞颐。

　　1983 年，83岁的盛七小姐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