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个人是幸福的。
还能够想念一个人,悄悄的想,暗地里想,多好啊。——很多时候,与君初相识,早就是故人,刹那间就劈面相逢,觉得这个人一定是见过的,早早就认识的。
也许就是那一个眼神,只为人群中多看了那一眼。
去西安交大讲座,去看交大博物馆,她来接待——瘦高的女子,平淡的眼神,穿了黑衣。并不热络,一一介绍着台北故宫来的那些名画,范宽、八大山人、石涛、徐渭……
我说,我喜欢徐渭,他神经和血液都是疯的,亦喜欢八大山人,连人书俱老他都不要了,石涛骨子里还是温热的世俗的,范宽、倪瓒、沈周,他们笔下都有松散的孤独……
她突然一把抓住我:这就是我想表达的!
又看行书《兰亭序》《祭侄文稿》《寒食帖》。我说,“王羲之的好是说不出的大好,去掉了所有书法技巧,而颜真卿是力透纸背一派苍凉的好,是茶中大红袍,亦是京剧中的言派,还是辛弃疾的词。”
“苏轼呢?”她问。
“苏轼是闲看人前桂花落,桂花与他香在一起,彼此知道,都通了。”她眼神变得热烈,我们说着古人与书法,这个从小研习书法的女子,对每一幅好的书法作品都似对待贴心的情人,“古人多好啊,在法度之内,又在法度之外……”
又一起看了秦腔博物馆,她哼着秦腔,说秦腔有大美。秦腔的朴素与烈艳是接着滚滚地气的,那一般说不出的震慑,它自有它的美意。两个人对戏曲同样痴迷与爱恋,眼神已有纠缠,一时倒舍不得说话了,只呆呆地想:原来她也在这里。
她又带我去看安塞农民画的画,“那些农民不识字的,你看这颜色用的多大胆,她们有的就是农村妇女,哪里懂得撞色,可是,一笔笔画下来,全是人间真意……”那些看似笨拙却又带着亮烈色彩的农民画,一脉天真,看得人心热热的。单纯,如果再有一脉的热烈,真的要看得人心跳加快。
“你再来西安,我带你去访一些老艺人,它们隐于乡间田野市,有看易经的,有唱秦腔的,也有写书法的……”西安就是这样的城,一块有气息的老丝绸,城墙根下,不知会蹦出个什么人来,一下子就让人回到唐朝……
西安城,有沉住气的鬼魅,不洋气,但一嗓子吼出来,会吓一跳。
遇到暮年的陈爱美。她曾是陕西电视台资深主持人,妖而俏。60岁的人,倒还似少女,粉绿绿的那个俏。唱碗碗腔给我听,一句“我的那个亲哥哥呀”唱得人心软湿湿的。
我自然是喜欢这老来放浪的人,不端庄,亦不正式,但自有一份别致的风情,那风情又是抖抖土可以掉出很多陈年老故事的粉尘。她尘不满面鬓不如霜,说因为爱美去做过美容手术,自然是叫“爱美”这样的名字正合适。
我总想起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王娇蕊。那么娇气,但骨子里又是倔强的。她又说当年的风采,动情处自然得意,我都爱听。这样火辣辣的不掩饰,多妙。
晚上吃饭,紧紧挨着她。她围绿丝巾,和60岁年龄半丝不贴切。眼睫毛又刷睫毛膏,眼角皱纹生动异常。她说话快而俏,亦不顾及别人听得懂听不懂。60岁,却还这般天真,她和中央电视台小姚拍纪录片《百年易俗社》,两个人扛了录像器材全国到处跑,“使不完的劲,自己掏钱,得省着花……”让人想笑,却全是感动。
她活得如秦腔一样,地气嗡嗡地响。早年绯闻自是有的,美貌女子当然应该有绯闻,可是,她全然不顾,大丽花一样开着,唱着她的碗碗腔。
她与小孙,一个明媚一个内敛,却全然是我欢喜的。这天地间银河落玉瓦,恰巧砸了我。不早不晚相遇长安城,她们在等我,刹那间遇着了,两下都惊喜。一起在城墙根走,都舍不得说话。
有一天阴天,我看那些书法旧贴。翻着翻着,心头觉得哽咽,正好有短信响起,是小孙的,她说:我想你了。
这世上,一定有心有灵犀。
在老舍茶馆听周好璐演《西厢记》,忽然想起陈爱美,那么爱美的爱美,心里想,她到了80岁,一定更好看。
别来忽忆君,长安城,我去过,然后留在心里的这两个人,会住在心里。一辈子。 (摘自11月21日微信公众号“禅园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