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断指

作家文摘 2022年12月16日 ·蔡骏·

  (选自《芙蓉》2022年第5期)

  林老师回来了,夹了曹家渡一枝花的味道。林老师摸黑打开一盏台灯。原来电又来了。林老师看看上铺的女儿,没注意藏在下铺枕头里的手指头。林老师拉开栋梁哥哥的写字台抽斗,翻出几十张各种颜色的信封,还有厚厚一叠信纸。林老师戴上一副老花眼镜,默念出信里每一个字。林老师眼圈发黑,后背弯曲,好像一只阴沟里的小龙虾,额角头要埋到信纸里去了。林老师连看了好几封信,直到打了磕冲,面孔扑上玻璃台板,眼皮一格格落下来,降下卷帘门,把自己关入梦里。我从栋梁哥哥的床铺里钻出来,慢悠悠爬上写字台。林老师的面孔刚好压了一张信纸,眼泪水化开几个钢笔字。我认出了栋梁哥哥的笔迹,每一笔都写得像印刷体。第一节指腹用力按了信纸一头,三只关节弯曲往后,轻轻抠出信纸。手指头点出栋梁哥哥的每一个字,印上小木匠的指纹——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哥哥,哥哥……上铺的梧桐讲了梦话。林老师耳朵尖一抽,眼皮抬起来,看见一根关节弯曲的手指头,按了信纸上的钢笔字,活像一座肉做的石拱桥。玻璃台板貌似无处可逃。我又怕手指头动起来会让林老师发疯,只好假装这是一个手指头雕塑。林老师伸出一只手捏住我,摊开在手掌心里,放到台灯下细看。我决定装死。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林老师摇头说,做梦,一定是做梦。林老师放下了我,眼皮重新合上,面孔扑在写字台上打呼噜。

  几日后,上海刮了一场台风。我躲在健民浴室的屋檐下,用手指头称出每一滴雨水的分量。曹家渡一夜间洪水泛滥,沿街人家困醒了连人带床漂在水上,只好用脚盆舀水出去。浴室里的客人们讲,苏州河上漂来一具浮尸,刚好缠了三官堂桥下的铁丝。手指头钻出浴室,在泡了两尺深的浑水里过马路。我爬进上海绢纺厂大门,再钻到苏州河边的码头。蛮多人撑了洋伞立在两岸。三官堂桥栏杆上也挤满了人。我看到浑黄的苏州河里,隔夜茶似的泡了一个男人,衣裳基本烂了,露出腐烂皮肉,面孔肿得像只气球。三楼林老师扒了栏杆呼喊。有人用竹竿跟绳子拉起死人,摊在苏州河的水泥护栏下。老木匠拨开看闹忙的人群,抓起死人的两只手,整整齐齐数出十根手指头。老木匠抬头看了铁灰色云层,吼了声儿子还没死就跑了。这下轮到林老师脚骨发软,雨水打得每根头发贴了额角头,手帕蒙了嘴巴鼻孔,他仔仔细细看了尸体,最后揩揩眼泪水说,不是栋梁。

  曹家渡的洪水退去,我回了一趟家里。现在我可以熟门熟路钻进门缝。妈妈在厨房间炒菜,爸爸在天井里浇花,外公还在用狼毫笔练字。“我”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央电视台播放的《机器猫》。栋梁哥哥借给我的书招惹了厚厚的尘埃。小木匠送我的木头人颜色黯淡。我不在家的夜里,阿努比斯都在困死觉。妈妈端菜到台子上,关照家里几个男人吃饭了。我藏在床底下偷听他们讲话。我才晓得公安局来调查过了,老木匠送到派出所关过两天。爸爸问,三楼的大学生栋梁到底死了没?妈妈说,林老师不肯认尸,但是腐烂成这副样子,亲爹亲娘也不认得了,街坊邻居都传大学生死了,小木匠杀了栋梁,畏罪潜逃去了苏联。爸爸说,为啥要去苏联?妈妈又拍台子说,吃饭时光,讲这种断命事体做啥?

  妈妈拍拍“我”的肩膀,但“我”一门心思看电视。爸爸凶狠地关了电视机。“我”又打开电视,端了饭碗看《新闻联播》。爸爸举起手掌心,他的通关手打人蛮痛的。我倒是盼着爸爸打下去,最好打得魂灵头出窍,这样我才好回到自己身体里。但是妈妈别别头。爸爸的手放下来,捏出一根牡丹香烟,塞进嘴唇皮,划了火柴棒点上。“我”已经两个礼拜没讲过一句话。妈妈带“我”跑过好几家医院,都讲小囡没毛病,要是有,也是心病。医生还建议她送我去中山公园后门看看。我藏在床底下用手指甲想,中山公园后门,除了华东政法学院,就是精神病医院,要是给冒牌货来个电击疗法就爽了。爸爸走到窗门旁边,抽出嘴巴上的香烟头,在木头人的眼乌珠上揿灭。爸爸说,老早讲过了,这只木头人蛮邪的,骏骏变成这副死腔,大概就因为它。妈妈说,你要做啥?爸爸赤了膊,拖了木头人到天井里,寻出一把斧头,劈开阿努比斯的狗头。

  斧头劈开木头的刹那,好像针戳到了手指头上。我在床底下痛得翻滚起来。爸爸的斧头砍断了木头人的头颈跟腰身,卸下两只手两只脚,阿努比斯狗头四分五裂,肚皮上的小抽斗也粉碎了。我家天井成了犯罪现场。我痛得仿佛断成了三节头。爸爸往碎木头人上浇了半瓶酒精,划一根火柴丢下去。浓烟从底楼天井升到六楼顶上。客厅里的“我”还是坐着看电视,好像窗外的“杀人案”发生在19世纪。木头人终归烧成一堆焦炭。我爸爸把木炭跟灰烬收进铅桶倒了。

  木头人死了。我觉着自己也要烧起来,但又有点痒,原来一只蟑螂爬上了手指头,带着翅膀还得会飞的那种。我并不怕老鼠,只有蟑螂经常爬进我的噩梦。手指头开始逃跑,蟑螂起劲追在后头。等到冲出床底下,刚好一双眼睛对准了我。“我”看见了我。“我”扑向正在逃跑的手指头,就像到草丛里捉一只蟋蟀。外公是第二个发现的。妈妈开始尖叫。爸爸关上房门防止我逃出去。房间里有四个人在追捕我,还有一只恶心的大蟑螂。我已大祸临头。爸爸操起斧头准备把我也劈成三段。我钻过爸爸的裤裆底下,冲到外面的天井里。两只长毛兔被我吓一跳。鸽子们纷纷扑腾起来。天井里的灯光打开。手指头被逼到墙角落。无处可逃。爸爸的斧头落下来了。我钻进了下水道。

  手指头像一枚高空投下的炸弹,坠入大肠般的下水道。经过台风和洪水的反复蹂躏,整栋楼的污秽被收藏于这条深渊,日复一日地酝酿、发酵,劫后余生的动物们滋生繁衍,老鼠尾巴成群结队地交错纠缠,仿佛沼泽森林的发达根系。两个月前头,我看了译制片《悲惨世界》,冉阿让钻进巴黎下水道,当夜我就做了噩梦。钻进上海的下水道,我只是一根小木匠的手指头,浮沉在地狱的激流中。一艘纸船漂流而来。我像《冰海沉船》?中的幸存者攀缘而上。纸船刷过防水的桐油,叠得整整齐齐,撞上冰山都不会沉没。如果还能带上眼乌珠、舌尖、牙齿,大脑,心肝脾肺肾,还有卵蛋,大概就是一艘人体器官的诺亚方舟。我摊开三根关节仰卧在纸船怀里,凝视下水道的太空,偶尔闪过几道流星雨,其实是某种夜行动物的眼乌珠。小纸船在上海的地下穿城而过,速度快得像一枚电子,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穿过铜丝编成的电线。手指头仓皇抬起第一关节,探望船头前方的天堂或者黑洞。 (选载之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