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选载之三

我的“初恋”

作家文摘 2022年12月16日

杨苡口述 余斌撰写 译林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

少女杨苡

  女儿国

  因为只收女生,中西女校像个女儿国。除了几个男老师,还有校工,我们不接触异性。除非是同学好友的哥哥。都是喊“大哥”,我哥是“杨大哥”,颜枬生的哥哥是“颜大哥”,桂慧君的哥哥叫“桂大哥”,吴华英的哥哥是“吴大哥”……叫习惯了,后来我们自己已是中年人了,还这么称呼。

  小学的时候班上有过一个男孩儿,叫徐敬业,很朴素的样子。可能因为他的妈妈是我们班主任,就跟在这边读书。那个小男孩儿跟我们在一起,我印象深极了。因为就他一个男孩,没人玩。我们成天哇啦哇啦唱歌,他不声不响的,不活泼,也不调皮。

  中西的教育是特别强调团结友爱的,同学之间、老师和学生之间关系都特别融洽。学校总共就100多名学生,彼此都认识,时间长了,就跟家人一样。像钱伯桐、颜枬生、崔莲芳,都是小学就在一起,同学10年,就更不用说了。

  一视同仁

  当然,同学之间也是有亲疏远近的,而且闹点小意见,对不同调的人背后叽叽喳喳议论,也少不了。

  高年级我姐班上有个唐文顺,长得很漂亮,学习很用功,成绩也好,还特别会做人,只跟家里地位显赫的人来往。我就听我姐她们背后叫她“蓓基·夏泼”,那是萨克雷小说里一心往上爬的人物,指不定我姐她们正在读那小说,当然是看不惯唐文顺为人的功利。她后来到美国读书,嫁给了商震的儿子。我念中学的时候,商震做过当时的河北省政府主席、天津市市长,他续娶的太太也是中西毕业的,比唐文顺大不了多少。两人原本是前后同学,唐文顺订婚后变成了晚辈,要喊人家“妈”,有仪式的时候还得跪下磕头。有次让同学看见了,到学校当好玩儿的事传。

  和我一个班的叶道纯,后来我们关系很好,刚开始也有点隔阂。她父亲是开矿的,开滦矿务局的头面人物,《雷雨》中周朴园那样的角色,只是地位还要更高些。起初我们和叶道纯虽在一个班,却没什么交往,因她好像有点看不起人,只爱和颜枬生,还有顾维钧的女儿交朋友,像我这样家里没落的,她就不愿搭理。后来她父亲不明不白地死了(说是自杀,有人说是因不和日本人合作,被暗杀的),家里破产了。她家原先气派的洋房只好卖掉,搬到小房子,其实按一般的标准,那房子也不错的,只是跟原来的根本没法比。我们对她都很同情,她和过去也不一样了,关系就近起来。

  中西的老师,不管是外籍的,还是中国老师,对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如果哪个老师对谁特别好了,我们会说“偏心”,这种情况是极少的,即使有,也不会是因为学生家里有钱有势。反过来,也没谁表现出优越感,谁要是因为家里有钱有势喜欢炫耀,那是要被大家看不起的。友善、平等待人,按照中西的教育,这就是有教养;爱显摆、自以为高人一等,就是没教养了。

  所以我们不大关心身份高低,是穷还是富,人人都是姐妹。我在中西有好多“闺密”,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一直到老都是这样。

  蔡惠馨

  说到大姐姐,有件事现在想起来很好玩。低年级生对高年级的大姐姐很敬重,有一种仰视。我们最初的恋慕对象,往往就是某位大姐姐。上高中的时候,我爱上了高我两级的蔡惠馨,英文叫Mable,外号叫Marble(大理石)。因为有人不会念,就念成了Marble,大家觉得好玩,干脆就这么叫她了。

  我对人开玩笑说,那就是我的初恋。10年在中西我喜欢过的人很多,但对她就真的像爱情一样,单恋。这种爱没有犯罪感,大大方方的,反正爱的又不是男孩。她长得很好,说话温柔,举止优雅,成绩也好,我记得她是参加过天津小姐选美比赛的。功课好,会读书,又会玩,我对这样的人总是特别佩服,我哥就是这样的。

  我觉得她特别好,什么都好。这是有个对比的:我姐脾气大,老是凶我,动不动就跟我急,很少鼓励我,我就想,要是蔡惠馨是我的姐姐多好。

  我平时就不大说话,对她是仰视的,跟她说话就更紧张,但是我会写,起初是给她传纸条。我在课上或是自习时写,或者是塞给她,或者是让人传过去。后来她毕业了,就变成写信了。当面不说的,信里就敢讲了。信里尽是崇拜巴金的话。

  她家里是买办,很有钱,好大的房子,大家族的生活,我觉得和我们家是一个类型的。而且她也感到苦闷,这也是我跟她亲近的一个原因。毕业以后她就上燕京,后来出国了,嫁了外国人。我在联大的时候还和她通过几封信,她回我信,随信还给我寄了相片,信里表示对时局挺失望的,夸了我一通。那时候她还没结婚,结婚以后,我们就不大通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