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禅先生为我作画

作家文摘 2022年12月23日 ·龚继先口述·

龚继先(左)向恩师李苦禅学画

  一幅花卉手卷

  有一次我偶然得到一卷宣纸,半段空白,另半段已经被人用掉,临了半截《富春山居图》。看上去这纸很不错,我对同学王振中说:“走,我们去找苦禅先生。”到了苦禅先生家,我说:“老师,有张纸不错,您试试。”他看一眼,点头说:“这纸好,我今天给你画。”

  我在旁边磨墨拉纸,苦禅先生动笔作画。时间不长,一鼓作气完成一幅手卷,画了好几种花果。每一种旁边,都有题句,他信手拈来,一气呵成。作画讲究意兴,苦禅先生当时高兴,这幅手卷画得非常精彩。我叹为观止,既是因为平时就喜欢老师的作品,更是因为这幅手卷的精彩。苦禅先生谦虚,在卷末题款,写道“自感此幅大而犷,虚不实,还须再十年苦功也。”

  苦禅先生在艺术上一贯自谦,这种态度让人肃然起敬。我毕业后,不管是为我作画还是题字,题头他一概称“继先弟”,让我倍感亲切。他很喜欢我这个学生,我又常在他身边,他送我的画有十几张之多,都存放在北京家中。遗憾的是,“文革”中都给毁了,只剩下这幅花卉手卷。1963年我到上海工作,随身行李减了又减,却一定要带上这幅手卷。后来请朱屺瞻先生题了引首,装裱成卷。转眼一个花甲,这幅手卷,我每每观赏,感觉愈来愈好,愈加耐看。

  “英也夺我心”

  苦禅先生的艺术也受到前辈和同行的认可。老师齐白石先生很器重他,题句说:“吾门下弟子不下千人,众皆学我手,英(苦禅先生原名李英)也夺我心。”

  可染先生也讲过,近代以来真正线条能过关的画家,不过十余人,苦禅居其一。可染先生说,他到北京来,第一次坐电车,过东单时,在车上看见街边橱窗里有一幅画,画得真好,满纸烟云,自己被它吸引。车到下一站一停,他跳下车往回赶,去看那张画。近了一看,是苦禅先生的荷花。可染先生赞赏说:“苦禅先生笔墨水平高!”

  苦禅先生的线条和笔墨力透纸背,与他多年扎实的基本功密不可分。苦禅先生曾对我们说,早年他受林风眠先生聘请,在杭州艺专任教,江南多雨,窗外细雨迷蒙,他和潘天寿先生就在宣纸上练习点墨点,比较谁的墨厚。

  后来,我们班的张步陪可染先生去荣宝斋,又听他说起过苦禅先生的艺术。当时荣宝斋有一幅苦禅先生的字,张步问可染先生:“您看苦禅先生的字怎么样?”可染先生回答:“苦禅先生的字没有不好的!”

  这两位先生,在央美国画系大名鼎鼎,都深受学生们敬重。苦禅先生像李白,可染先生像杜甫。俩人性情不同,一个潇洒随性,一个严肃内敛,但却彼此欣赏。

  苦禅先生重视笔墨,我记得刚开学不久的时候,他进门上课,挂出自己画的一只鹰,让大家临摹,大概是要摸摸底,看看这批新学生的基础。我们临好以后,把作业交到系里。

  我同桌王振中,人比较活络,常爱往系里跑。我胆小,不大去。国画系办公室就在U字楼的头上,和画室在一层。他回来后,对我说:“继先,我看到你的画了,老师给了你一个五加。”苦禅先生说是我的用墨尚好。再后来,苦禅先生提点我要加强用笔,说用笔好,墨会更好,笔不好,墨也会随之减色,画的表现力下降。实际上,笔墨不分家,也分不开。

  几十年过去了,那时候苦禅先生给我们讲,说你们现在年轻,血气方刚,下笔可以火气大,等到老了之后,修养到了,笔墨就要趋向平淡冲和。画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

  “不要把我的画当成一把金豆子!”

  除了花卉手卷,我手上最早的一张苦禅先生作品,是1958年春在许麟庐先生的和平画店买到的一张鹰。其时我还不是他的学生。

  和平画店要举办一次义卖活动,老板许麟庐先生请来画家,每人现场画两张,因为是为工农兵服务,所以卖得非常便宜。苦禅先生是许先生的师兄,那天自然在场。

  那天,我走到苦禅先生画桌前,说:“李先生,您给我画个鹰,行不行?”苦禅先生特别爽快,说:“行啊。”马上铺纸,四尺对开。他画大写意,一挥而就,潇洒流畅。这幅画我付了五毛钱。

  这是我拥有的第一幅老师的作品,后来跟随老师学画,以及多年交往,手里苦禅先生的画日益多起来,唯有这幅是花钱买的。遗憾的是,当时不懂,这幅画没有落款,也没有印章。此后多年,由于和苦禅先生实在太熟悉,反而没想到要请老师补上。后来还有一次,大概我上大二的时候,手上有两张汪六吉的纸,拿去给苦禅先生画,他感觉纸不错,说:“人家说我不会用颜色画牡丹,我画给你们看。”这两张他给我画的牡丹也没有题款。

  当时苦禅先生虽然名声响,画的价格高,但是作为他的学生,要得到他的画并非特别难事,课堂上画的画,他经常随手送给我们。他愿意赠画,但反对功利的态度,总是反复强调:“你们不要把我的画当成一把金豆子!”他要求我们要有艺术追求,对他的画要用心揣摩。

  在世时看到了自己的画集

  毕业后我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做编辑,计划着给苦禅先生出一本画册。那时我每年有探亲假回北京。每次回京,必去看望恩师。见面后我把想法和他说了。他说,好啊!但是北京人美已经将这件事列入计划了。苦禅先生当场对儿子李燕说:“燕,你到北京人美去,说这本书我给继先出了。”这样,李燕就去拿回了选题。

  到苦禅先生家选画时,苦禅先生一家人都在。他坐在椅子上,师母、李燕一起参与。苦禅先生很信任我,说,你们别管,让继先来选。我选了苦禅先生不同时期的精品,包装好后整整一大捆,都是原件。当天我带着这捆画离开煤渣胡同。

  1980年,八开本《李苦禅画集》正式出版。这是苦禅先生的第一本画册。“文革”后,出版在世画家的画集,苦禅先生算比较早的一位。

  画集一出版,苦禅先生就看到了,说很满意,并为我在画集上题了字。

  对于我,也是了了一桩心事。三年后苦禅先生过世,世事有机缘,当时名画家太多,在世时没出画集的比比皆是,我很庆幸老师在世时看到了自己的画集。   (摘自邢建榕  魏松岩撰稿《龚继先口述历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