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

作家文摘 2022年12月23日 ·蔡 骏·

(选自《芙蓉》2022年第5期)

  一年后,最后一粒磨牙落掉,我长出满口新牙。我要读初中预备班了。小学时期最后一个暑假,爸爸给我买了一台任天堂游戏机。我跟爸爸并排坐在沙发上,游戏机接了电视机,双人模式通宵打魂斗罗或者1990坦克大战。梧桐经常下楼来寻我,一道玩因纽特人游戏卡。我外公杀一口西瓜切好片,就去苏州河边乘风凉了。梧桐已经比我高了半头,穿了红白条纹背心跟牛仔短裤,脑后扎一只马尾巴,发圈上有个红色玻璃球。我三心二意揿了手柄按钮,偷看她的小背心下露出的腋胳子窝。梧桐说,打游戏认真点好吧。我说,栋梁哥哥有消息吧?梧桐摇头说,失踪一年了,我爸爸去过三趟外地,每趟都搞错人了。我说,你觉着栋梁哥哥现在啥地方?梧桐说,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最好他永远不要回来,我已经困了他的下铺,等他回来,我又要爬到上铺去了。我说,我觉得他会回来的。梧桐说,哎呀,叫你不要分心。我跟梧桐的因纽特人都没有过关,电视机上跳出GAMEOVER。梧桐放下手柄,吃了两片西瓜,立在摇头电风扇前说,蔡骏,你现在会系红领巾了吗?我的嘴上全是瓜瓤说,戴不好。梧桐帮我揩掉嘴上瓜瓤说,你真脏,去把你的红领巾拿出来。我从抽斗里寻出一条红领巾,梧桐接过来叠整齐,套在我的头颈。梧桐的手指头在我的胸口打结,鼻孔里呼出西瓜气味,咀嚼出沙沙的味道。我抬起左手推开她。梧桐说,你做啥?我说,我自己系红领巾。梧桐说,你流血了。我的左手无名指上划开一个破口,刚刚划到一张纸上。纸头这种东西有时柔软得像你亲娘,有时也会变成锋利的刀口。梧桐捏牢我的左手无名指,慢慢放进她的嘴巴。手指头像困在温暖潮湿的云朵里。一条小小的舌头尖,卷起手指头第一关节。梧桐的唾液融化我的血丝。手指头没再逃跑。我闻着梧桐头发丝里的气味,胸口的红领巾落在了地板上。

  这日夜里,栋梁哥哥突然回来了。但我没看到他。妈妈讲栋梁哥哥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就在他的大学隔壁。我跟梧桐上了五一中学预备班,我分到2班,梧桐分到3班。至于小木匠,没有人听到过他的消息。栋梁哥哥在精神病院关了九个月才放出来。邻居们都讲是电击疗法的功劳。栋梁哥哥被华东政法学院退学了。我再没上过三楼寻他。到了落叶子的季节,我外公熬了两个月肝硬化终归走了。三楼林老师到我家里送过一条丝绸被单,栋梁哥哥用毛笔字写了两条挽联。我觉着这两句话写得蛮有文采,偷偷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后来不晓得被啥人撕掉了这一页。

  隔年春天,我家从曹家渡搬走了。一窝鸽子没办法带走,统统捂鼻孔闷死做了鸽子汤。我的两只长毛兔也被爸爸用棒头打死做了兔头煲。倒是外公留下的虎皮鹦鹉可以带去新家。礼拜天早上,搬场公司进来搬家具电器。我奔上三楼敲门。梧桐给我开了门。我问她,栋梁哥哥在吧?梧桐点点头。她的胸脯长起来了,衣裳底下看得出胸罩带子,但是身高已经被我追上。栋梁哥哥穿一件破了洞的黑毛衣,坐在写字台上听英文磁带。栋梁哥哥按下暂停键说,骏骏,长远没看到你了。我说,栋梁哥哥,我家要搬走了。栋梁哥哥说,搬去啥地方?我说,昌平路。栋梁哥哥说,不远,以后经常回来曹家渡玩啊,啥时候搬场?我说,现在。栋梁哥哥说,我也要走了,下个月。我说,你去啥地方?栋梁哥哥说,地方有点远,地球仪的下半边。我说,南半球,澳大利亚?栋梁哥哥点点头。我的脑子里造起一幢木头房子,朝北窗门里洒满太阳光,草坪上养了几十只袋鼠,桉树上爬着树袋熊,每只口袋里都藏了小宝宝。我听到楼下的卡车喇叭响了,搬场公司在催我下去。栋梁哥哥从英文听力磁带里寻出一盒音乐磁带说,骏骏,送给你。磁带封面是黑白全家福照片,两夫妻带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囡,印了两排字“罗大佑”“未来的主人翁”。我两只手抱着这盒磁带,终归从喉咙口里挖出一根鱼刺问,栋梁哥哥,你晓得小木匠在啥地方吗?栋梁哥哥说,白茅岭。

  我爸爸冲上三楼来了,面色像涂了一层鞋油,看到栋梁哥哥也不打招呼,直接抓了我的手臂膊拖出去。爸爸看到梧桐说,再会,小姑娘。爸爸拖我回到一楼。家里已经搬空,只剩下满地垃圾。爸爸打开水龙头,在我的两只手上揩了蛮多臭皮皂,每一道手指缝缝都汰透了,差点脱落一层皮。爸爸用毛巾给我揩揩清爽,再细看我的面孔,拉了我走出这幢房子。到了万航渡后路,我回头望了三楼窗门,晾衣架上一排小姑娘衣裳,一对对小白鸽翅膀。春风卷了悬铃木毛栗子飞絮,呛得我眼泪水鼻涕水横流。我被送上一辆大卡车,装满老木匠跟小木匠打造的组合家具。左手无名指又生一根倒裂刺。手指头塞进嘴巴,我用两粒门牙咬出肉刺。鲜血在舌头尖分泌蔓延,混了南方海水的咸味道、臭皮皂的硫黄味道。车厢门关上的一刹,曹家渡已是一团模糊的旧风景。

  (选载之十二·至此结束)

  

  

  下期预告:

  《爱在周末延长时》(中篇小说)

  作者:小杜

  结缘于社交平台的单身男女,相约在女方生活的波士顿共度长周末。心照不宣的美国式约会,却被意料之外的病恙打断。湍急的欲望退潮,无措的恐慌袭来,漂泊异国多年后的不适与乡愁,也从内心深处翻涌而出。这是海外华人生活中一段“倾城之恋”式的插曲,也是“爱在瘟疫蔓延时”的一次当代变奏。

  下期起,本报将选载青年作家小杜的中篇小说《爱在周末延长时》,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