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的某一天，我发现了一座图书馆。那个图书馆是开了很久在等着我呢，还是我发现的时候它刚刚成立？我凑近它，有些忐忑，让爸爸去跟人家说一说不要把我撵出来。
我去借书，坐在小板凳上看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各样的杂志挂在墙壁上，我不停地摘下来去翻看，看懂看不懂的我都翻，看着看着就有了选择，《我们爱科学》《飞碟探索》《萌芽》《名作欣赏》《人民画报》《世界文学》成了每期都看一看的，还有一些文学期刊每期来了也都要翻动一下，当时并没有少年儿童刊物，看到有人拿了书去登记，拿上就可以走。我也去选书，感觉应该是从名作欣赏上知道了《约翰·克利斯朵夫》，就去抱一本上册到管理员那里去登记。
毛丫，这样的书你读不了，我给你找一本适合你的。
姜阿姨很热心，因为我总是来，她已经认识我了。她把我选的厚书放回书柜，又从书柜里取出一本薄薄的蓝色封皮的小册子，登记好我爸爸的名字，递给我。
姜阿姨给我选的书的确是适合我读，是一本少儿读物，有的字还有注音，小册子的名字是《骗人的钟》，骗字就是注了拼音的。很快，我就翻完了。讲的是解放前上海资本家剥削纺织女工的事，里面资本家既把工人上班的钟往前调又把工人下班的钟往后拨，以欺骗的手段延长工人的工作时长。我去还书，姜阿姨继续给我推荐书。姜阿姨推荐的书读起来很快即明白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我开始想着要专门挑姜阿姨不在那里的时候去还书，因为图书馆还有一位管理员是孙阿姨，她不爱管我的“闲事”。我终于如愿抱回来那一套书里的第一册，一本一本，四本都读完了。感觉是四年级或者五年级的暑假，这一套《约翰·克利斯朵夫》，我翻看了一个夏天还是大半个夏天。天很热，我的小书桌旁边好像连个小电扇也还没有，要吹风就得到父母的大房间里吹那个摇头的大风扇，我懒得去，就窝在小屋里一页页地拨拉它们，铺了一层桌布，书边会有手臂的汗湿印子。我全读了，却并没有懂，只是糊涂涂地翻完了。但确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过瘾，那感觉像是爸爸买回来的矿上食堂的夹满牛肉塞满炒鸡蛋的长火烧，我一个人吞噬下去了，而不是切成小块我只取食其一二，那感觉让我长久回味着发愣，一册一册翻完了，书里的人物停下来了，书里写的那条河也不见了——但是，很奇怪的感觉是——有什么东西停不下来，一直往前去……
忘了炎热，忘了手臂、腕间和手背上的汗水，也忘记了假期、季节和小屋，时空都大起来了，我自己渺小得自失在文字的浩瀚之中。
那些我不能懂的东西一直在我心上盘旋，留在我的看不见的心房里，停泊着，融融轻蠕，它们流淌起来……
是约翰·克利斯朵夫，是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舅舅，还是那条大河……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恍兮惚兮，其中有象，何止星辰，何止山河，那感觉美妙了我的时光。
半生过去了，我也没有再重读那一套书，虽然那一套书很久以来就一直端放在我自己的书架上。长大后，我为自己购买世界经典系列书籍，其中当然有它，不是我少年时在二矿图书馆读过的那个淡黄色装帧的简装版本，我下单的是蓝色硬封系列，它立在那，似一条河流，一条站立着的长河，我没有读它，它只兀自流淌，长河在我心上流淌，从未止息，自从相遇的那一刻。
在我对出版社和译者都有了选择的时候，我才知道，当年读的那一套就是经典的。我有惦念，自少年时源起，在光阴里一寸一寸一日一日地磅礴，无色无嗅无味无形。
生活里五彩与百味、红尘之大千与万，似那磅礴——
那四册厚书，翻完也就还回去了；还回去的只是纸页，那些铅字，全留下来了，攥在我的手心里，伸开双手，手心里空空的啥也看不见。那是一种怪怪的感觉，心灵和神经脉络都暖亮清凉。
又一年的暑假，我又借了整套《红楼梦》，也没有读懂，又借到一本《红楼梦诗词解析》，这本书向我解码红楼梦之精妙，我似懂非懂地领略着、感悟着，囫囵吞枣，大快朵颐，连同那一些不认识的字符。
二矿图书馆，简陋的砖瓦，矮低的屋檐，确是我少年时精神的神殿，我总是光顾它，如蚁，如虫，攀扯爬耍在它的每一角落，吮吸、采撷，汲取里面的光响甜香。
我少年生活和成长的地方在煤矿，在二矿，那里有一座图书馆；那里，是一条河流的源头——这一条河流，就是我，我想，我是一条小河。
生命是一条大河，每个人都在其中，时间是一条河流，宇宙是一条河流，每个人都在其中，人类流淌不息。
二矿图书馆，是博尔赫斯说的天堂的模样，世上的图书馆都是这模样，只是我遇见的是二矿图书馆，它是我少年的乐土，是光阴的天堂。
图书馆之外的二矿，也不大，但是图书馆里的书上，我读到的明白和不明白的、有模样的和无形态的东西，在二矿这个小小的矿上也都有；人群里，有我读过的那些故事，也有那些人，一样的或者不完全一样的人们，他们一个一个也都如河流，或深或浅，或顿或促，或长或远地流淌；我想讲述他们，把他们讲述成一条条河流，他们本就是大地上行走的河流……
他们的人生被我写进文章里，每个故事里也都有一条河流——小城的湛河，中原的淮河，华夏的黄河，跟《约翰·克利斯朵夫》里的那条河交汇在一起，往前去，一直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