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苡口述 余斌撰写 译林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

陈嘉先生

中央大学宿舍区
“高干子弟”
我1938年入学西南联大,1942年入学中央大学。从西南联大到中大的主要原因是,昆明当时处在大轰炸中,赵苡出生,母亲不放心,母亲、哥哥、姐姐一家都在重庆,于是接我和孩子到重庆来照顾。为了在重庆继续学业,我考入中央大学借读。
中大“党国要员”的子女多,有个词现在好像不大听说起了,叫“高干子弟”。照这说法,中大的高干子弟一抓一大把。和我一个宿舍的就有陈布雷的两个女儿(陈鲡儿和陈琏)、陶希圣的独女(陶琴薰)、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俞鸿钧的女儿(俞筱钧)、上海申新纱厂的荣德生家的荣墨珍,还有军界泰斗蒋百里的女儿蒋和(钱学森夫人蒋英的妹妹),等等。不过接触下来,她们都还平易近人,没有哪个是搞特殊的。
她们在学校的生活和我们大家一样,似乎比我更用功读书,也不张扬。她们也得和我们一样,天天吃“贷金饭”,天天在洗脸水中转圈“打矾”。只有到了星期六她们才回家改善生活,到了星期日下午或星期一大清早又匆匆回来按时上课了。陈琏有一两次用搪瓷盖杯带来家里炼好的放了盐的猪油,吃中饭时她用筷子不声不响地往我们每个人的饭碗里塞一筷子猪油,一下子就分光了。
换校长风波
我刚到中大借读时,校长是顾孟余,他是继罗家伦之后被派到中大当校长的,当了没几年,忽然提出要辞职。这是1943年的事,我刚开始读大四下学期,因迷上了维多利亚时期的诗歌,正跟柳无忌先生做勃朗宁的论文,有天听说学生罢课了,起因正是顾孟余辞职。学生发起挽留,也是反对派有国民党色彩的官员来当校长。顾孟余辞职,据说是蒋介石有次把重庆各大学的校长招去训话,其他校长恭恭敬敬去受训,唯独顾孟余仅派了训导长周鸿经出席,蒋很不满,指桑骂槐一顿斥责,顾听说了很生气,就以辞职表示不满。中大师生中早就传国民党想渗透到学校,要派CC派的人物来当校长。于是校园内掀起了一场“挽留校长风波”。
政治上的事情我从来不懂,远离这些事,多少也和陈嘉先生的叮嘱有关。中大学生罢课了,我就没法上课。开“维多利亚时期的诗歌与散文”课的陈嘉教授也是从西南联大聘请过来的,他在清华大学毕业后,到美国耶鲁大学学完文学博士返国,我没课可上,就找他“研究”我译的勃朗宁的诗。他提醒我别掺和政治之类,少说话。
两见“蒋校长”
一天路过大礼堂,碰到宣布“蒋委员长”要亲自担任中大“校长”了。大家心照不宣:换这个“校长”谁能反对?
蒋介石当了“校长”之后,我们也没感觉和之前有多大不一样。“德政”还是有一些的,比如,我们不用自己“打矾”了。一问才知道,前几天新“校长”视察时问了情况,发话了:怎么能让爱国学生日子过得如此艰苦?太不像话了!于是下令校工替学生“打矾”,我们从此用上了清水。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那天之前“蒋校长”是到我们宿舍来过。当时我从宿舍出来,打算下松林坡去教室上课,正遇到这位新“校长”往坡上来,没戴帽子,穿黑披风,拿着手杖,面带笑容,后面跟着几个中大领导人,我没怎么停留,只顾忙着上课去了,没太当回事。
我在场而又不是一瞥而过的,是他有次视察食堂。大概是想真实体验一下学生的伙食吧,他亲自在我们大食堂吃了一顿。我从食堂出来,左手拿着我的搪瓷饭碗,右手拿着竹筷,优哉游哉地走过来,忽然看到蒋介石从食堂的另一个门出来了,这次没穿黑披风,只穿中山装。学校各方领导鞍前马后地跟着,估计是不得已陪着他来品尝我们的饮食。后来就看见他钻进食堂附近那个用破砖、竹笆糊起来的小破屋——男厕所。有几个男生在厕所外等着看热闹,嘻嘻哈哈地笑着,大声说:“‘委员长’吃我们的伙食拉肚子啦!”
蒋介石出来走上了土堤,吃过饭的学生远远地望着他,我也混在围观的人群中。
有个食堂的四川伙夫,蹲在地上双手托着腮在傻看,就是南京人说的“望呆”,蒋介石走过来了,他也不站起来。中大教务长在“校长”身后着急得又使眼色,又用手指往上一挑一挑,示意要他站起来,可他不懂。“蒋校长”过来了,走到他跟前,用手杖指着,平和地说:“站起来!”可他根本不懂国语,何况蒋全是下江人口音,弄得伙夫不知所措,“校长”后面的侍从只好大声用四川话说:“站起来嘛!”
没走多远,又有一个男生吊儿郎当地站在稀稀朗朗的人群前面,穿的学生制服领口敞开,上面的扣子没扣上,“校长”就用手杖指着这男生的衣领说:“扣起来!”后来我们还以为那个伙夫和那个男生要倒霉了,但听说根本没事,只是留下个笑话而已。
这次食堂体验的结果之一,就是我们有了辅食部。辅食部就是改善伙食的地方,厨房设在食堂附近,富裕点的同学嫌伙食油水少,可以到厨房买个什么鱼香肉丝、菜脑壳炒回锅肉片、麻婆豆腐等等,我们这些没吃饱的,偶尔也可以用馒头票到厨房买几个切面小馒头,那时真感觉这小馒头是天下最好吃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