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选自《当代》2022年第6期)
三
尚未拆开的纸壳箱还堆在客厅里,她这个家的确是新搬过来的。
“椅子腿让搬家公司的人折断了,”她给他拿了双酒店用的一次性拖鞋,“吃饭只能坐纸壳箱上。”
他坐了下来,心里有些歉意:她才搬过来,怎么可能就会带别人回公寓?
“压不坏,里面都是书,《红楼梦》正被你坐着呢。”
他的手指落在木质的饭桌上,轻薄,灵便,关节处不含任何金属,地地道道的宜家风格,倒是和这新搬的家很搭配。
“这楼里的人都把狗当成家人,”她点开电子屏幕控制的高压锅,“他们会跟你说这是我家麦克,他今年四岁了,或者这是我的露西,她很可爱。”
“而且用男‘他’和女‘她’。”
“是啊,”她抿嘴笑,“昨天在楼下看见两个白老头,一高一矮,不像朋友,也不可能是兄弟,倒像一对儿说相声的,推着辆婴儿车,里面坐着一条戴围巾的狗,跟我解释说他叫吉米,是他们的孙子。”
“狗坐在婴儿车里?”他茫然地看着饭桌对面的琴,“又是美国人搞的那一套。”
小时候家住胡同里,邻居家有一条大黑狗时常追他。现在想来不过是要和他玩,况且也没追多远。反倒是多年后的梦里,大狗还不停地追他,伸着又肉又卷的舌头。
高压锅发出电子乐,她拧开气阀,他闻出锅里焖的是羊肉。他以前跟她提过老家县城烤的羊肉串——尽管她这羊肉是焖在锅里的——她果然是记性好,膻味儿十足地好。可刚见面就烧这么硬的菜,不会是要锁定我吧?我和她已经很熟了吗?难免疑惧,同时涌出感动。当然也得意,甚至一丝莫名其妙的轻蔑。情绪混乱而跳跃,反倒让隔着宜家饭桌的亲吻顺畅自然了。
四
“这样你会很饿吧?”她坐在床边,背过身,从胸罩穿起。
“没事,羊肉不已经熟了吗?”他盯着她的后背,试图理顺脖颈以下的皱纹,仿佛对自己刚才的大汗淋漓构成一种嘲讽。
“锅里炖的是羊排。”她刮了一下他的脸,穿T恤和套头衫去了客厅。
他在等待饥饿。不是不饿,是每次做完都被空白期填满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铺开身体,就那么躺着,把自己当成一张白纸。年轻时也有这空白期,短促,湍急,就那么一瞬,能容下整本《麦田的守望者》的一瞬。现在这空白期越来越长,长到变成一种无法与人分享的私密。所以理想的伴侣应该在这时陪他一起沉默,一起空白。
羊排的味道在激发食欲。出于最起码的礼貌,他知道自己该起来了。翻开床边小木柜的抽屉,打算穿好衣服之前再用纸巾擦一擦身体,没想到抽屉里还真躺着一盒纸巾。这是在说她很有经验吗?平常用的纸巾难道不应该摆在桌面上?他甚至想看看那盒纸巾底下有什么。放弃了,因为想象不出下面如果有一盒安全套自己会是什么心情。别把自己看得该死的重要,他恶狠狠地提醒自己,可是根本不管用。
五
“尝着还行吗?”她撑着下巴问他,“我还是第一次烧羊排,在网上学的。”
羊肉的成人隐喻,所有中国人都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是对自己刚才满意还是不满意?他越来越看不懂她的微笑。
“好吃,好吃,”他尽量让自己听着没那么客套,“家还没搬好,也真难为你了。”
“其实也没什么,那天跟你聊得开心,听你讲羊肉串鼓疖子乐得不行,刚好路过超市,就顺手买了这羊排。”
他怔了一下,羊肉的分子顺着肠胃蠕动向体内扩散。吃羊肉串鼓疖子倒确有其事,那还是上小学,县里的夏天和人民影院都很热闹,门口摆着炭火烤串的摊子,脚趾大小的肉块被穿在自行车轮辐条拧成的钎子上。爸妈从小管他很严,本来没有零花钱买肉串,刚巧碰到后奶家的小姑和一个男孩来看电影。那男孩比他和小姑大几岁,叼着烟,一副混混模样。小姑有些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非让那男孩请他吃烤串。他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吃,吃不出到底穿的是什么肉,一直吃到嘴里被烧炭味儿填满,小姑才和那男孩进去看黄飞鸿了,手牵着手。他回家先是呕吐,然后腹泻,第二天胳膊上鼓起一个疖子,不很疼,但蕴含着一股耻辱,带着恼怒挤开,于是留下这块疤。
“疤在这儿呢,”他伸出胳膊给她看,“其实就是轻度的食物中毒。”
“那位小姑现在怎么样了?”她用手指摩挲那块疤。
“她因为恋爱高考砸了,只去了个专科学校,毕业后教初中数学,开补习班,有几年很挣钱,后来又不行了。”
“小孩应该也到了能吃肉串的年龄吧?”
“离了,没判给她。”
疖子的故事,给不止一个女人讲过,总是略有差别,这次是在县人民影院,下次就变成人民公园,这次是演的是黄飞鸿,下次就是枪神。牵手当然也能换成接吻。小姑身边那个混混男孩,还有小姑对他的愧疚,倒从未变过。他反而疑心是这两点纯属虚构。关于这位小姑,他其实还有个故事,学校开运动会,爸妈没给他钱,只能坐最后排看别人吃雪糕。小姑过来问他是不是没带零钱。他说钱装在校服口袋里,校服被锁在教室了。小姑那时当少先队中队长,身上有教室钥匙,要帮他开门。他说不用,小姑看出他的窘迫,但没说破,留下五块钱就走了。
“那时的五块钱也不少,”她听得很有兴趣,“你怎么花的?”
“雪糕五毛一板,十板吃了一下午,回家肚子痛,手脚冰凉,不过好在没鼓疖子。”
“小姑是有点喜欢你。”
“也不是吧,她是我后奶的侄女,虽然跟我同龄,但比我大一辈,学习又好,大人们喜欢她,所以无论在家还是在班里我都讨厌她,不跟她说话,她可能有这方面的愧疚。”
感谢这位多年前的小姑,这顿羊排没有吃冷场。他问她怎么不吃,她说她自己不吃羊肉的。
“你讨厌羊肉?”他愕然盯着自己盘里的羊排骨。
“不是讨厌,是不吃而已。”
他没法再舒舒服服坐在餐桌上了,借了她的凌志车钥匙,去楼下拿行李箱。回来在走廊遇到她说的一高一矮那对老头,推着婴儿车,里面坐了条戴墨镜的狗。
他戴上口罩,扫了眼落地窗外落在泳池上的月光,向两位老人点了点头。
“他是我们的孙子,”矮个子老人对他说,“他叫吉米。”
“你们家吉米很酷,不是吗?”
如果是她站在他们对面,他忍不住想,会怎么说?
“是癌症,”高个子老人摘掉棒球帽,银发涌了出来,像孔雀开屏,“人都治不好的病让我们吉米得上了。”
“该死的化疗!”矮个子正了正吉米的墨镜。 (选载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