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中国故事的世界意义

作家文摘 2022年12月30日 ·许子东·

(摘自《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9月出版)

  自从2015年刘慈欣长篇小说《三体》获得雨果奖后,《三体》三部曲一直是中国科幻最热的话题。2019年,刘慈欣的短篇小说《流浪地球》改编的电影爆火之后,《三体》影视化之路在观众的期待、资本的加持下,更加势不可挡。然而,12月初动画版《三体》开播后,豆瓣评分仅6.3。为什么《三体》影视化这么艰难?我们或许可以回到《三体》文本中寻找答案。

  

  《三体》是我们“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之中唯一一本硬科幻小说,不仅象征着几乎空白了一个世纪的中国文学神奇魔幻传统的归来,并且在某种意义上也试图证实当代“中国故事”的“世界意义”。

  《三体》的真正特别之处

  刘慈欣生于60年代,是一个工程技术人员,但对政治题材一直有兴趣。他在1989年写过一部幻想2185年的长篇,讲一个年轻人潜入纪念堂,将领袖的大脑用计算机模拟再生,导致产生了一个共和国。《三体》里的“文革”基本上是已有小说桥段的综述——叶文洁的父亲叶哲泰是物理学权威,接受批斗时被打死。而叶文洁这个小女孩目睹这一切。这一章的题目叫《疯狂年代》。叶文洁后来就是地球上呼应三体人的叛军统帅。

  《三体》的宇宙空间想象需要一个情节支点——向外层空间发射信号。这个疯狂情节需要一个疯狂背景,于是就安插在“文革”背景上。而且主人公想靠外力来拯救人类,这个疯狂想法的形成也需要“文革”土壤。当年的口号,正是要拯救地球、解放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世界人民。《三体》第一卷将“十年”从独特的中国话题转为世界与人类的某种困境,借助了科幻和外星人的神奇方式。

  小说里的象征符号有的明显,有的隐晦。等到后来三体逼近地球时,地球上就出现了不少派别:降临派、拯救派、幸存派。降临派等于革命派,要彻底打破旧世界。拯救派又想崇拜三体,又想保留地球,属于改良派。幸存派基本上贯彻余华的小说题目——“活着”就好。

  在《三体》里,专制政体不仅是在地球,也出现在外层空间。这是《三体》的真正特别之处。大部分中国小说描述这类话题,都是过去式,《三体》却可能是未来式。大部分美国电影描绘独裁政治,都是较低级星球,《三体》却想象是更高的科技文明。刘慈欣笔下的“三体”,生态恶劣,制度集权,文学、艺术、爱情缺乏,而且三体科技发达到能监视所有的地球人——小说里是一种人类看不见的智子,监视着地球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世界性灾难的中国版解决方案

  从三卷本规模看,“文革”只是一个信号发射器,一个科幻故事的情节起点。第一卷引来地球灾难。第二卷才想象在人类灾难面前,世界格局将如何改组,国际秩序将怎样剧变。

  如果说《三体》第一卷试图(只是试图)走出忧国忧民的“中国故事”传统,那么第二卷中的“宇宙社会学原理”就是小说与普世内涵的连接点。小说分六个叙事线索:章北海和吴岳在军舰上谈论战争胜败;阿拉斯加某军事堡垒;北京几个老人议论地球新闻;无名的破壁者和字幕对话;周文王、牛顿在虚拟游戏当中;罗辑在酒店和临时情人约会,差点被暗杀。但接下来,叙事渐渐集中到两三条主线:一是章北海在国际合作的太空军中仍然强调思想工作的重要,这是革命传统;二是北京市民议论逃亡主义理论,只要有人走有人留,就意味着人类最基本的价值观和道德底线的崩溃。

  罗辑莫名其妙地坐上飞机,到了联合国大会堂,成了“面壁者”。因为三体派来的智子已经了解地球上的一切,唯独不能了解人心。所以为了计划组织400年以后的抵抗,联合国决定任命四个面壁者,这四个人各自设计保密的抗三体计划。

  四个面壁者中,美国前防长泰勒后来的抵抗方案是要搞宏原子核聚变等;委内瑞拉左派总统雷迪亚兹也对核弹感兴趣;两获诺贝尔奖的英国人希恩斯,专门研究人体大脑;第四个就是中国代表罗辑。

  这时,罗辑想起了他和叶文洁讨论的宇宙社会学原理。始发在中国的灾难,还要靠中国智慧来解;被革命信号招来的外星力量,还是要用革命计谋来应对。地球大难临头,人们常常提及中国。联合国专家会,罗辑在中国的地堡里视频参加。他的计划很简单,用现有科技通过太阳向宇宙发一份信息,锁定50光年外的某个行星。罗辑这个咒语据说是要50年甚至100年后才知效果,中国人的计谋当场被西方嘲笑了。

  三体元首当时已经下令要再谋杀罗辑,用一种貌似感冒的生化病毒武器。罗辑中招,马上冬眠。

  在罗辑冬眠后,小说的主人公转到另一个中国人身上——原海军部队政委章北海。他的行为其实应该很有争议——用陨石的子弹暗杀航天工业主管人,目的是要推进无工质辐射推进飞船。然后,章政委又主动向太空军司令常伟思请假。“常司令”说明在《三体》想象中,中国人在主导全球抗战格局。

  中国小说一贯的焦点始终存在

  现在的网络上,章北海很受青年人崇拜,他是世纪末/世纪初中国小说里最新的一个干部形象。

  必须承认,至少《三体》前两卷,和上世纪大部分中国小说很不一样。梁启超的幻想就是60年后,中国的民富国强和世界地位。之后,几十部小说一直在描写为实现这一幻想,过程如何艰难、怎样艰辛、何等艰苦。

  《三体》可以从很多不同的侧面维度去展开阅读,可以想象人类困境中的中国地位,也可以将社会达尔文主义发展到天文级别——生存第一,物质有限,人人是敌,恐怖平衡。但无论如何,这是20世纪中国小说的一次越界、一次转向。虽然转向、越界当中,中国小说一贯的焦点——中国革命的历程、中国人的世界形象,还始终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