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江南》2023年第1期)
“不是告诉你他比较忙了嘛。”我故意装作被新房子吸引的样子,将话题引开:“这房子比以前的好多了,靠窗有一个大暖气,妈妈再也不用受罪了。”
“啊,你说的受罪是指买烧煤的事吧。新房子最让我高兴的就是不用生煤炉了。”
“但房间似乎比以前的小了点儿啊。”
小姐姐抢着说:“隔壁的那间挺大的,哥哥一家住着呢。”
妈妈说:“你哥哥一家三口,小间住不下。不过这房子好就好在大间和小间都朝南。”
我环视了一遍房间,点了点头说:“以前的房子朝北,家里总是潮乎乎、阴森森的,这个新房子真的很棒,阳光都照到床头上了。”
妈妈忽然伤感地说:“虽然你爸爸死了很多年了,但是能住上这样的好房子,到底还是借了他的光。”
爸爸也是这家厂里的员工,死后妈妈一直享受着家属待遇,最近厂里盖了一批新房,特地将这个单元分给了妈妈。
小姐姐说:“爸爸也真是的,不寻死的话,就可以住上阳光这么好的房子了。”
妈妈叹着气说:“我跟了他一辈子,他这人最缺的就是勇气,没想到竟然有勇气去死。”
小姐姐呛了妈妈一句:“妈妈好像是在夸爸爸有勇气死似的。既然有勇气死,为什么没有勇气活下去呢?”
妈妈说:“觉得活着比死更难以忍耐的时候,一般人难免会钻牛角尖的。”
小姐姐跟妈妈,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爸爸的死了。爸爸得了一种叫矽肺的病,就是肺里充满了沙土。得这种病是他的工作造成的。他的工作是用焊枪磨打专门用来制造汽车的砂轮,可以说整天待在沙土飞扬的环境里。跟爸爸同一个工作间的人,百分之九十都逃不掉这种病。沙土被人吸到肺里,慢慢肺变得像一张网。开始吐血的时候,人就无法用肺呼吸了,非要在身体上打个洞,插一根管子代替肺。我曾经听爸爸说过被插管子的人的样子有多么凄惨。他老是对我们说:“我才不会等到末期吐血的时候。我才不想在身体上挖洞。我才不想在肺上插管子。”
所以爸爸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在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痰里有血丝时,立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爸爸死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得意外。从这个意义上说,爸爸得的是职业病,也是他死了妈妈却能享受家属待遇的理由。
我说:“算了,不要说爸爸死的事情了。”
妈妈对小姐姐笑了一下说:“说的也是,你小妹刚回家,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一张床,一个可以坐两个人的矮柜,一个小茶几,就将妈妈的房间占满了。姐夫坐在矮柜上,我伸直了腿,靠墙坐在妈妈的床上。小姐姐学我的样子坐在我身边。妈妈去厨房,不久端来了三杯茶。
我问妈妈:“哥哥不在家吗?大姐什么时候过来呢?”
妈妈说:“我跟你大姐说的是一起吃晚饭,她大概在傍晚才过来。你哥哥啊,刚才人还在呢,可能去楼下买东西了吧。”
小姐姐说:“我和你姐夫买了海蜇皮和一条大鱼,还买了熏香肠,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晚上,还是让你姐夫和成兰做菜给我们吃。”
成兰是哥哥的妻子,巧的是,她跟小姐姐的丈夫都是同一家烹饪学校毕业的,而且是同班同学。有时候,事情就是令人觉得这么巧,而世界就是令人觉得这么小。两个厨师做的饭菜很好吃,即使做的是家常菜,吃起来跟饭店里的菜肴也没有什么区别。
趁着妈妈又去厨房,我犹豫了一下,问小姐姐:“妈妈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你跟大姐要接她去你们那里住呢?”
小姐姐露出不悦的表情说:“不是我要接妈妈去我家住。这么说吧,因为不想妈妈去大姐家住,我才要妈去我家住的。”
我感到很惊异地说:“不懂你的意思啊。”
“你知道的,大姐不会做饭,姐夫死了就没有人给她做饭了。她叫妈妈去她家,就是要妈妈给她做饭啊。妈妈一大把年纪了,不能给她做保姆吧。”
“那也用不着争啊,让妈妈哪里都不去就行了嘛。”
小姐姐皱着眉头说:“妈妈一直觉得对她有愧,她开口提要求的话,妈妈不太好拒绝。其实妈妈并不想去她家里住,毕竟住在自己的家里才舒心嘛。俗话说,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草窝啊。再说妈妈这个人很要强,从来不给人添麻烦,大姐那么多的毛病,妈妈过去了,肯定委屈自己去适应她。”
“这样的话,让哥哥出面说句话就好了嘛。”
“你说让哥哥出面说话?这怎么可能呢!哥哥从小最敬重的就是大姐,常说大姐比母,对大姐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即使他心里反对妈妈去大姐家住,表面也绝对不敢表态的。”
我说:“但是,你也插进来的话,事情不是更加复杂了吗?”
小姐姐挥了一下手,简短地说:“这个你就不懂了。”
这时候,哥哥从外边回来了。看见他手里拎着的几罐啤酒,小姐姐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哥很少亲自下楼买东西的,都是妈妈买。还是你的面子大。”
看见我,哥哥笑着说:“什么时候到家的?”我从妈妈的床头站起来说:“到了有一会儿了。一杯茶都喝完了。”
哥哥说:“你好像瘦了嘛。”
“不会吧,可能是好久不见的错觉吧,倒是你的头发白了一半呢。”
哥哥问我:“去我的房间看过了吗?”我摇了摇头说:“还没有呢,你不在家怎么好擅自闯进去啊。”
“看你说的,真见外啊。”哥哥打开隔壁的房门,一边招呼我说:“赶紧过来看看吧。”
除了小姐姐,跟大姐一样,哥哥和我也有洁癖症,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奇怪的是爸爸和妈妈都没有这个毛病。哥哥的房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哥哥说:“阳台本来是敞开的,但我花钱给封上了,不仅可以放东西,冬天还保暖。”
我连声说“好”,然后按照哥哥的指点在茶几前坐下来。小姐姐冲了新茶端过来,坐在我身边。不知道聊什么好,我等着哥哥或者小姐姐开口。
哥哥问我:“日本的生活怎么样?”
“过得去吧。” (选载之三)